花安卿,十七岁,好人家的女儿,卖身葬父所以遇到了孙朝,孙朝善心大发将她带回府中,却在一个雨夜生米煮成熟饭,成了孙朝的外室。
至少在人面前,她是这样说的,为了证实自己说得没有半分隐瞒,她甚至请求孙朝找出了当时卖身葬父时所准备的一切,麻、白头纱、木板以及一张草席,当时她就是这样披麻戴孝,头上裹着一块白头巾,从郊外农庄一路走到麟城闹市,将父亲裹在草席里,一块木板横在身前,将自己卖了出去。
孙朝给了她不少钱,足以她为父亲寻找一处极好的容身之地。花安卿没用这笔钱为自己做一点事,她全部用到了她父亲的身上,请人将她父亲运回家乡、安葬在祖坟之中,她自己却遵守承诺留在了麟城,跟了孙朝。
从这段话中便可以看出,花安卿原本不是麟城人,且在这世上还有家人。她父亲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带着她来到麟城谋生,但却在还未起势时便客死异乡,导致女儿没有盘缠回家,只得留在孙府。好在孙朝还算是宠爱她,他一向热爱年轻貌美的小姑娘,这样一个花安卿更是直接迷了他的心神。正如赵如风所说,遇见花安卿后,他“巴不得睡觉都到郊外那破农屋里去睡”,家中仆役服侍、珍馐美味都无法将他留住,也不知花安卿是使了什么手段,这半年来,孙朝的心一直牢牢地拴在她身上,甚至都有了休掉赵如风扶正她的打算。
要知道,花安卿并不是他的年少情人,也并非莫逆之交,她只是他在偶然路过时的一低眸里发现的小美女,说话抖抖索索不敢高声、有如弱柳扶风一般令人心生怜惜之意的可怜姑娘。她甚至不是什么朱砂痣白月光,孙朝决定将她纳来时,她已经名列孙府外室第十八房。除去正妻赵如风,一共还有十六房小老婆,死的死疯的疯,幸存的都是因为自己恳请孙朝休去她们、离开了麟城,此刻也是风雨飘摇,不知现在究竟在何方。
而花安卿呢,年纪小,性情单纯,对此全然不知。她只知道孙朝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在麟城很有威望,但却并不知晓他们家的血雨腥风。但到底花安卿也明白若是一位家主摊上一位泼辣的夫人,余下任何的小妾都难逃毒手——于是她很识趣,从来不主动要求孙朝什么,也并不恳求住进孙府。自己一个人,住在郊外破旧农户之中也依旧很自在,毕竟花安卿说,以前跟着父亲徘徊流浪的时候,能有个屋檐就已经很幸福。如今孙朝愿意给她一个房子住,送她一个小侍女来照顾平常起居,她便已经很是感激,由是听说了孙府变故后虽然吓得脸色发白,但却还是躲在孙朝身后,发誓要一直留在他身边。
“我要报答他。”这是花安卿的回话。为此廖岑寒给出结论:“她可能并不是因为爱孙朝而跟在他身边,看现在的状况,依赖大概更大于爱。孙朝对她有恩,她不好意思离开。”
柳轻绮虽不批判,却多少有些瞠目。他喃喃着说:“孙府出了这么多条人命都不肯离开,这姑娘当真是个仗义之人。”
“你们两个受困于孙夫人时,我去问了问花家姑娘,”花安卿在初被赵如风抓住时吓得魂不守舍,还是廖岑寒保护的她,因而同是陌生人,花安卿与他更相熟些,于是更信任他,也是常情,“虽然她在此之前没有进过孙府、也没有见过孙夫人,但是孙朝偶尔与她在一起时却常同她提起家中悍妻。提得多了,她心中便对孙夫人有着很恐怖的幻想,故而当孙夫人带着人过来捉奸时,她被孙朝藏到了另一处房子里,压根没敢出现过,只有昨日我们到达那里、请求见她,她才又回到了庭院。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孙夫人。”
方濯原本坐在一旁嗑瓜子,手肘撑在膝盖上,边磕边想事。闻言抬起头来:
“她的意思是,在咱们到麟城之前,她就从没敢跟孙夫人叫过板?”
廖岑寒点点头。他有些严肃地说:“是的。你说的这件事,我也想到了。花安卿说她确实是没有敢去见过孙夫人,每次夫人将到时,她便能早早知道孙朝的消息,暂且躲一躲不让她发现,等到风头过去了再回屋去住。因而哪怕孙夫人一日多次到访,就为了捉奸,也从来没有碰上过花安卿,因为她很谨慎,时时刻刻关注着孙夫人的动向,所以一次也没有被她抓到过。”
柳轻绮道:“这么说她其实早就知道孙夫人秉性,装神弄鬼去吓唬她的可能性其实很小?”
“花安卿说那个人确实不是她,那一日她早就收到孙朝的消息,知道孙夫人要来。她不敢引火上身,于是在收到消息后就跑了,当天没再敢回来。”廖岑寒拖着椅子更靠近柳轻绮一些,冲他扬扬下巴,低声道,“师尊,不是我偏袒她。咱们都与花安卿打过交道,就算只是萍水相逢,说过一两句话,但也能稍稍了解一些她的脾性。她刚见到咱们时那瑟瑟发抖的样子,就好像咱们是城府派过来要缉拿她的人一样,看起来她不像是那种会与孙夫人分庭抗礼的人。当然,我没说她就一定不是装的,只是倘若你们的猜测正确,那这件事里面会有两个疑点。若是花安卿真的与赵如风认识,为她演戏,那么她所给我们的信息就不应该是不利于赵如风的,除非赵如风想要脱离孙家、让花安卿来做她的替身,但是闹鬼一事未了,花安卿倘若就如此爽快答应了,也不合常理,这是其一。第二点就是倘若他们三人本就认识,闹出这一出来只是为了掩盖当年褚氏死亡真相,那么现在告诉我们的应当是统一口径,好让我们确信此事只是一个乌龙、或者是已经被解决的一样‘陈年旧事’,而我们走了,麟城照旧是他们一手遮天,褚氏之死的真相就可以永远隐藏在尘埃之中,不被发觉。”
廖岑寒深吸一口气,停顿一下,接着说:“但是问题就在于他们三个说得全是不一样的。孙朝有孙朝的说法,赵如风又有她自己的苦衷,而乃至于花安卿,说得都与他们两个完全不同。若是想将咱们骗走,又为什么要制造烟雾弹,甚至非得把你留住?”
他说完,便张开眼睛四下望了望,期待着有人能够接他的话茬。可惜没有。方濯依旧坐在一边嗑瓜子,眸色虽然很深,但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柳轻绮坐在另一边,撑着脸静静地思虑,也是半晌不说话。屋内陷入了寂静,只能听到方濯嗑瓜子的声音,但声响最脆却缓慢,这是沉思的信号。
廖岑寒在这时也不是什么急性子,耐了心等待着师尊和师兄从自己的世界之中脱出。大概有半柱香之后,这沉重的寂静才终于被打破,先发话的是方濯,此时他手里的瓜子已经快磕完了。瓜子皮被他丢到纸篓里,还有一些不小心扔到了外面,他俯了身将它们捡起来,却并不急着丢掉,只是捏在指尖不停地摩挲。他慢吞吞地问道:
“有关孙府,花安卿是怎么说的?”
“花安卿对于孙府的认知只是道听途说,有别人,也有孙朝的,大概五五分,”廖岑寒回答得很干脆,“孙朝对她有恩情,又说爱她,话语里有对孙朝的偏爱与否也未可知。但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赵如风确实曾经怀过孕且意外小产,这点毋庸置疑,但是在花安卿的口中,这个意外的版本同孙朝和赵如风的都完全不同。”
柳轻绮从一开始就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没怎么动,钉在椅子上,让人担心他的双腿是不是已经被系上了椅子腿所以无法动弹。闻言倒是终于给了一点反应,微微抬起眼来看着廖岑寒,皱起了眉:
“怎么说?”
怎么说?要廖岑寒说,这事儿也绝对不好说。一切都是出自于花安卿之口,也无人知道真假,但是当她告诉廖岑寒这一切时,眼中分明闪着泪水,叫廖岑寒看了个明晰。他一时心软,便安抚了花安卿,多问了两句。彼时方濯已经简单告诉了他孙朝所倾诉出来的一些孙府秘辛,他将其简单地做了一些处理,拿去问花安卿,得到的却是一双骤然睁大的含泪的双眸,以及磕磕绊绊的、颇带有几分不可思议之色彩的反驳。
“他不是这么告诉我的,”花安卿抖着声音,身子几乎缩成一团,“他跟我说,是、是孙夫人自己弄掉了孩子,随后嫁祸给他的三房……”
“自己弄掉了孩子?”廖岑寒大惊失色,登时便要站起身来。他来问花安卿此事,也不过只是抱有一丝花安卿尚有作为局外人的单纯诚挚美德的希望,可当花安卿当真瞪着那一双愕然而又无比真诚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却感到耳边一阵嗡鸣,似乎即刻便被这突如其来的过度的真挚所击垮。
在花安卿的口中,孙朝和赵如风的故事是这么发展的——一切起源于孙朝对花安卿的透底,是在一次欢好之后,花安卿想要为孙朝准备生辰礼,于是旁敲侧击他的爱好与喜爱的东西。孙朝有美人在怀,又刚刚爽利一番,连同着脑子都像是从那玩意儿一同冲了出去,单纯得要命。花安卿问,他便回忆似的一条条顺着捋,将他这二十几年的大事件梳理成一张表格,一股脑地就全泄了出来:
“他跟我说他和孙夫人青梅竹马,从小上学堂时就认识。当时孙夫人对他一见倾心,想要让他入赘,但却被他拒绝了。他当时其实并不喜欢孙夫人,而是喜欢当时孙夫人的一个朋友。叫什么,我不记得了,好像是姓瞿。他其实喜欢她,他们两情相悦,原本要成亲。但却被孙夫人半途截了胡,要挟着他与自己成亲。而他家道中落,人微言轻,只能去救助那位瞿姑娘,却被拒之门外。所以他不喜欢孙夫人,也不喜欢赵府里的每一个人,就是有这方面的原因。他把所有的赵家人都赶回卫城,只留孙夫人一个赵家人留在麟城受他的气,他觉得报仇雪恨。所以他跟我说,他从来没有爱过孙夫人,这么多年以来,他只爱我。他要休掉孙夫人,扶我做正室,可我哪里敢?我只能求他不要这么做,能做一个外室、有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我就已经很满足了,这个正室我无法做,也做不了,但他却只愿意相信他自己,从来不听我的……”
花安卿说。讲话时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上半身微微紧绷,极其惊惧。这也是廖岑寒后来选择相信她的原因:若她真是装的,那花安卿的演技堪称天下一流。她保持着这样惊恐而戒备的姿势整整半个时辰,无人时她稍稍放松,有人便立即紧张起来。仿佛担心还会有人突然前来与她讲话,或者是始终不停地思索是否方才有那句话前后矛盾,但她始终沉默不语,只有孙朝和廖岑寒同她说话时,才会应一声。蚊子似的,落在廖岑寒的脸侧,叫他都想一巴掌拍上去。花安卿怕生,且怯场,先前无论说得有多么好好的,不到两句话便开始如同一只弹簧一样将自己紧紧地缩起来。孙府的秘密让她惊慌,而张蓼之死让这“故事”成功变成了“现实”,花安卿一时没有接受这点,始终用手指死死绞着她的衣襟。她只能躺在孙朝的怀里才能感到那仅有的安全感一会儿,不多时,他便又要再离开——花安卿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肩膀耸起来,似乎在发抖。她连连摇头说:
“但是当时,他告诉我,孙夫人小产压根就不是意外,而是她自己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我当时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但他这样讲委实是吓了我一跳,我连忙跟他说我不想知道你家夫人的事情,只是她小产一事,我可以希望她此后身体越来越强健……”
“但是他却告诉我并不是这样的。”花安卿耸动肩膀,打了个寒颤。她嘴唇抖动,面色惨白,怯怯的眼神从缝里偷偷瞧面前的人,也不知哪来的勇气,那声音便从一溜檐角垂落的水滴骤然拔高为闷雷隆隆的回响:
“他说她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又随之以此去陷害褚氏,要她上吊自杀!这一切都是她罪有应得、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