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一个客栈距离沼泽足足四十里,而且还是一个月都碰不到几个客人,马上就要倒闭的那一种。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大宗修士,掌柜高兴的都快哭了,立刻把房间准备好,一人一间,还有富余。
这么多人一起住店,房钱也就三块中品灵石,裴焕看着贞川付钱,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储物戒。
看来他攒的这些,还是很够花的。
跟在胧雪峰一样,裴焕和清里住在隔壁,两个房间只隔着一堵墙,裴焕先把清里的房间收拾了,然后又开开心心的回去收拾自己房间。
他们两人住的是上房,但上房也就是那么回事,还没胧雪峰上的杂房豪华,裴焕担心清里住的不习惯,跟掌柜要了茶壶,自己学着清里昨晚的样子,泡了一壶茶,然后端到清里的房间。
清里没有像往常那样打坐,也没有闭目休息,而是站在窗边,木制的窗格被他推开,窗外就是中庭,如今还是白天,他望着窗外古树上的枝丫,神情不明。
裴焕把茶壶放到桌子上,然后好奇的走过来:“师父,你在看什么?”
清里抿了抿唇,心中有些烦躁,他拂袖转身,本不想理裴焕,但是走到半途,他想起什么,坐下之后,他把裴焕叫到自己身前:“你再跟我说一遍,你和那个阿遥见面以后的细节。”
裴焕张了张口,感觉有点为难,让他复述对话没问题,可要是让他说细节,他根本不知道哪些是细节啊。
纠结片刻,裴焕眼睛一亮,他抓住清里的手,然后贴在自己额头上,“师父,我说的不好,还是你来看吧!”
清里一怔,他的手心微凉,此时,还有些僵硬。
裴焕低着头,像是一头温顺的羊羔,可以任他施为。
裴焕的意思,是让清里探查他的记忆。
记忆是修士,不,是所有人最重要的东西,它代表了一个人的过去和现在,而从过去,还能推演出将来,哪怕是亲父子、抑或是发下不离不弃毒誓的道侣,都没有这样主动要求另一方查探自己记忆的。
裴焕究竟是不懂,还是不在意?
清里先是抗拒的想要把手抽回来,然而在他这么做之前,他心念一动,身体放松下来,他轻轻笑了一下,“也好,过程会有些长,你不要动。”
裴焕答应着:“知道了,师父。”
清里动了动手腕,裴焕明白过来,放下自己的手,然后,清里的掌心离开,转而点在裴焕当中的,是清里的一根手指。
裴焕还在想着,他师父的身体是不是没好全,为什么他身上的温度总是这么低呢。
很快,他就想不了这个问题了,浩如烟海的陌生神识侵入自己的脑中,裴焕先是不适的动了一下,然而他的肩膀被人制住了,慢慢的,他的眼神变得空洞起来。
而清里也看到了阿遥的模样。
看清阿遥那非人的肤色和瞳色,清里只是皱了皱眉,然后,他就离开了这一段记忆,开始看以前的。
枯燥的修炼,枯燥的修炼,枯燥的修炼,这就是裴焕在槐江山上的生活,修炼之余,裴焕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属于自己的时间,而他把这些时间,绝大多数都用在了清里身上。
清里面无表情,继续往前看,凡间的那些年,裴焕和周围的所有人一样,任谁都看不出来,他有那样奇异的天赋,等他走入修仙的大道,他就会飞快的把这些凡人甩在后面。
凡间的生活比槐江山上有趣一些,但那不是清里想看到的,所以他看的飞快。这种探查记忆的办法,只能探查人醒来时看到的,梦中的事情,看不到,这些事发生时本人是什么模样,也看不到。
裴焕的记忆就这么多,清里看的飞快,直到某一刻,他骤然停下。
他还是没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但是,他看到了五岁的裴焕站在小溪边,认真的洗自己那张小花脸。
五岁,对清里来说,五岁是一个冰冷又麻木的年纪,对裴焕来说,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都是特别美好的一年。
前世裴焕摆脱了小叫花子的身份,成为了清里仙君唯一的徒弟,今生,裴焕没有那么快上山,可是,他有家了。
其实,就算他一辈子都不修仙,就算老掌柜没把他领回家,裴焕也不会过苦日子的,因为他聪明,他长得好,他身边的人都善良,世上的好事情那么多,一半都发生在裴焕身上了,清里是发生的好事之一,却不是唯一。
清里是一双不存在的眼睛,他看着五岁的裴焕仔仔细细的把脸上的污垢洗干净,露出一张白净可爱的脸蛋来。
他的眼睛灵动有神,像是装着碎星,望着水中属于自己的倒影,他蹲在地上,开开心心的笑起来,虽然,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
清里在这里停留了很久,然后才继续往前,在他的注视下,裴焕的十七年就像是一本薄薄的书册,眨眼之间,就翻完了。
没有不对劲的地方,没有他想看的勾结和阴谋。
还不如有。
清里抽出自己的神识之后,裴焕缓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他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摸摸自己的额头,他问清里:“师父,你看见了吗?”
清里喝着半凉的茶,茶味已经变了,但他喝的心不在焉,自然没有注意到:“看见了。”
裴焕睁大双眼:“那阿遥究竟是不是妖怪?”
清里顿了顿。
其实,裴焕描述的和他看见的一模一样,所以即使是亲眼看见,清里也没有多出其他的结论来,他找裴焕要细节,是想知道一些别的事,然而现在自己亲眼看过了,他才发现,并没有他想看的东西。
阿遥从头到尾没提过其他人,清里唯一看出来的,就是他确实很讨厌自己。
……这不是没有道理么,他又没见过阿遥。
裴焕还在一旁聚精会神的等答案,清里沉默一瞬,才说道:“快了,再过几年,就是了。”
裴焕一愣:“现在还不是?”
清里摇摇头:“伪灵转化为妖的过程很长,不是说沼泽是近百年才形成的吗?大约是沼泽刚出现的时候,他才开始转化。”
裴焕觉得自己听懵了,“伪灵是什么?”
“一种非常像灵,但又不是灵的生物。”
清里解释完,看了一眼裴焕的表情,沉默片刻,不用裴焕问,他就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至于灵,是一种传说中的生物。”
清里其实知道的也不多,上辈子加这辈子,他见过的伪灵就阿遥一个,还不是亲眼所见,而是通过裴焕的眼睛看见。
关于灵的记载,都来自万年前的只言片语,只有一些古老的家族还保存着,一般人根本无从得知这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据说,灵只是一种统称,如果真的见到,就会发现它们完全不像是同一个物种,有的灵长得像人,有的完全看不出来像什么,有的连身体都没有,有的则是没有灵魂,像死物一样上下飘浮,等着它的有缘人出现。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修士们梦寐以求,却只能看过去的记载眼馋的东西。
虽说长得都不一样,但灵也有自己的共同点,首先,每一种灵,整个修真界都只可能出现一个,其次,每个灵的战斗力都等于一个渡劫期大能,也就是说,没人敌得过,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灵会自己找有缘人认主,几乎每一个遇到灵的人,最后都飞升了。
当然,这些半真半假,是后人根据前人的记录总结并推测,至于灵长什么样,有什么能力,现今是没人知道的。
但伪灵,了解它的人就比较多了。
伪灵是怎么诞生的,没人清楚,只知道某一天,伪灵就会出现在某个地方,它没有灵那么稀少,也没有灵那么强大,它几乎一点攻击力都没有,不管自保还是保护别人,都做不到。
它唯一的用处就是,可以替修士孕育强大的法器。
说孕育也不恰当,那样的过程其实更像是河蚌改造砂子,将没有价值的东西,改造成价值连城的珍珠。
霍言训的涸水珠,就是这么来的。
所以清里在发现阿遥真正的身份以后,他带着裴焕来到浮天宗,他就是想看霍言训的戏,想看霍言训在发现当年被他利用的伪灵如今化成了人形,还找他讨要自己的东西以后,会是什么反应。
但是,在他的想象当中,霍言训应该是措手不及的,是目瞪口呆的,是左右为难的,而不是像今天这样,心事重重的。
清里突然有种直觉。
他好像做错事了。
这句话,清里自然不会告诉裴焕,但他此刻的表情,比之前的霍道长好不到哪去,裴焕隐隐约约察觉到清里的心情,便开口安慰他:“自己的东西被抢走,难怪阿遥那么不欢迎霍道长,只要霍道长把涸水珠还给他,阿遥应该就不会再生气了,等他原谅了霍道长,把沼泽和瘴气一起除掉,到时候咱们也能回去了。”
清里:“……”
抬起头,望着裴焕天真的神情,清里扯了扯嘴角:“茶凉了,你再去泡一壶吧。”
裴焕立刻欢快的应了一声,端着茶壶出去,裴焕还没走远,就听到身后传来砰的一声,清里把门关上了,连窗户都被他关紧了。
裴焕:“……”
回过头,默默看着关紧的门窗,裴焕不知道自己又哪里说错话了,晃晃自己的脑袋,裴焕还是下楼去了。
不管怎么样,茶还是要泡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