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语调,却似乎有股威压袭来,楚梨还未回神,眼帘便不由自主地紧紧合上。
衣料摩挲的簌簌声在黑暗中格外清晰,伽罗香陡然浓郁如实质——正是昨日她蜷在他怀中时闻到的气息。
“快运息!”
小黑的声音倏地在识海淌开,楚梨萦绕周身的冷香不知何时已化作暖流,正顺着经脉缓缓流淌,滋养过她每一寸经络。
“他早便到了大乘期,常年修炼的地方,只是逸散出来的这些许灵力,对你都有很大的好处。”
楚梨惊喜地顺着小黑的提醒引动内息,恰在此时,周身桎梏一松,悬空的身体落入实处。
她试探着睁开眼,顺着绯红衣摆往上瞧,便见楚见棠看破什么般看着她,勾唇反问:“要不要更近些?”
对妖族而言,增强实力的机会摆在眼前时,客气二字是全然不存在的。
楚梨熟练地钻入楚见棠臂弯,感受着更为澎湃的灵力流转,浑身筋脉都欢欣雀跃地舒张开来。
看着愈发得寸进尺的小狐狸,楚见棠意外挑眉,又不禁摇首低笑:“真不知道你是太过心大还是愚笨。”
这世间,还从未有妖物敢如此近他的身。
便是有……也是想要他的命。
念及此,楚见棠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不过转瞬即逝,面上仍旧是清淡懒散的笑。
正忘乎所以地汲取着灵力的楚梨却蓦地抖了抖。
是错觉吗,她怎么好像,感觉到了一股……杀气?
左右看看,窗外素雪轻飘,安静祥和,房中除了她和抱着她的人之外,也没什么怪异之处。
抱着她的人……
楚梨抬起头,恰见楚见棠温懒低眸,指尖无意识摩挲她后颈软肉:“蹭够了?”
小狐狸一个激灵,终于想起自己“寄人篱下”的处境,这才恋恋不舍地从灵源旁抽身,轻盈地跃到了桌案上,又献宝似的将一堆沾着雪水的朱果往他跟前推了推。
楚见棠侧眸瞥过,提步走向桌边,拾起一枚滚落的果子,又看向她:“你摘的?”
楚梨端坐在桌上,矜持地点了点头——天知道她那点微薄的妖力,摘这些费了多大功夫!
虽说救命之恩于他不过举手之劳,但她受人恩惠,总该有所表示才是。
“本尊从蓬莱岛取回来的种子,用灵泉浇灌百年方能结一回果,这果子……一颗可抵十年苦修,向来是旁人求之不得的稀物。”
说着,楚见棠指尖碾过果皮,目光扫过案上堆积如山的朱果,笑得愈发柔善。
瞧着这数量,小狐狸似乎是把树上剩的,一个不落地摘了个精光。
他话说到一半,楚梨就觉出大事不妙,待最后一个字落下,她已悄无声息地往后蹭了好几步。
现在逃命还来得及吗……可不跑的话,怕是扒了她这身狐皮都赔不起,总不能连妖丹都挖了去抵债吧!
正当楚梨越想越绝望时,身后忽然涌起一股柔劲,堪堪拦住她的去路。
楚梨心下一惊,下意识回首望去——自己竟已退到桌沿,若不是这力道阻拦,怕是又要摔个七荤八素。
“摘便摘了,不过几颗果子而已,也值当摔死自己?”
一枚朱果精准砸中她的鼻尖,楚见棠徐徐在桌边坐下,淡然道:“吃吧,摘干净也好,本尊早就想把那树砍了。”
待在远人少烟的云雾峰本就是图清净,有了那棵树,隔三差五便有人来求取灵果,得亏他脾气尚可,不然……
喂了小狐狸,总好过便宜了那些脸上写满贪婪的有心之人。
见楚梨僵在原地,仍是一副魂飞天外的神情,楚见棠不觉微微勾起了唇角。
不知为何,对着这只小狐狸,他的确多了些许往日从未有过的耐心。
“难不成……你打算让本尊吃这个?”他捻起个果子滚了一圈,放在楚梨眼前,那上面,赫然有着两行被尖齿咬过的牙印。
说着,他的目光还似有似无地在楚梨那尚未被他修剪过的狐齿上落了落。
楚梨一个激灵,叼起面前的灵果便蹿到了桌下。
开玩笑,指甲没了也就罢了,若是连牙都保不住,日后化不了形,怕是连只兔子都能欺负她!
这般想着,她不禁愤愤一口咬下,清甜汁液迸溅的瞬间,楚梨倏然愣住。
再之后,什么扒皮抵债顿时被她抛到九霄云外,三两下吞完果子,她身形矫健地跃回桌上,顾不得管楚见棠那别有意味的眼神,再次叼起一个离他最远的溜了下去。
天可怜见,这些天在生死边缘徘徊,她连饿都忘在脑后了!
如今一个灵果下肚,压抑多时的饥渴顿时变本加厉地翻涌而上。
——她觉得自己能吞下十只兔子!
楚见棠轻轻笑了声,将剩余灵果尽数推到对面,也不去看小狐狸那边吃边偷瞄他的神色,侧身屈起手肘,支头小寐了起来。
日光最盛时,满屋都被金辉笼罩,楚梨吐出最后一个果核,餍足地打了个嗝。
也是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股充盈而柔和的气息渐渐在丹田之中蔓延开来,原本枯竭的妖力竟恢复了大半,连伤口都愈合得七七八八。
再想起方才楚见棠所说,一颗果子顶十年修行……
楚梨突然觉得爪子发软。
如果说拿人手短,她如今这债,怕不是八辈子都还不清了。
“吃饱了?嗯……伤口恢复得也还行,那便陪本尊走一趟吧。”
不知何时,楚见棠已然睁开了眼,将发呆的小狐狸拎进怀里,视线自她痊愈的伤处一掠而过,眼底浮现几分满意。
这果子,的确对她的伤有好处,不过即便他知道,也懒得多花心思在这些事上,如今她自己摘来了,倒是省了他的功夫。
说起来,这小家伙还未过化形期,自然也未辟谷,他多年不曾沾染人间烟火,竟忘了这一茬……
向来温柔体贴好脾气的长清君,既然发现了,总是要表示表示的。
于是……
山脚下百里外的街市上,楚见棠停在一家点心铺前,笑意盈盈地给自家徒儿指了指刚出炉的糕点。
已经吃了十几个果子撑到动弹不得的楚梨:……
“公子是要买糕点?”
摊主先是被这袭明艳红衣晃了眼,待看清他怀中毛茸茸的小狐狸时,语气更添几分谨慎。
此地临近宗门大派出云宗,论起修仙之人他倒也见过不少,但如此风华,还明目张胆将妖族当灵宠养的……实在少见。
低头看了眼楚梨既难受又有些眼馋的目光,楚见棠抬手顺她视线停留的方向轻点了点:“嗯,那种,帮我包上一些吧。”
摊主忙不迭将热腾腾的白糖糕用纸装好,刚要递过去,却见那红衣公子不着痕迹地避开半尺,眉心微蹙。
视线落在纸包外透出的油渍上,摊主一怔后当即会意,将纸包放下,正要再裹一层外封,忽见红影一闪,手中之物当即没了踪迹。
摊主呆呆转头,顺着红影扑过的残影望去,便见方才还笑得温煦的男子,唇角似乎有些……僵硬?
男子怀里,小狐狸口中叼着的油纸包摇摇欲坠,白糖糕的油星混着芝麻粒簌簌跌落在衣襟上,楚见棠垂落的眸底深若寒潭,仿佛下一刻就会掀起惊涛骇浪。
楚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想要丢下纸包,却怕一松口后糕点会更加散落出来,一时间竟进退两难地不敢动作。
明明是艳阳高照,摊主却莫名打了个寒颤。
但不过须臾,男子又恢复了温和的气质,手腕一转,一颗晶莹剔透的玉石落在摊上。
“可够?”
“够了够了!”摊主忙拿起玉石,连连点头,这色泽质感,何止够,买下这铺子都绰绰有余!
只是……
看着男子转身离去的背影,摊主疑惑地“啧”了一声。
男子不愿从他手上拿过纸包,不出意外是自身喜洁的缘故,但那小狐狸那一抢,可是把不少碎屑和油渍都带到了他衣衫上啊。
他……当真不生气?
楚梨也正在忐忑这个问题。
她也知道不该手——不对,是嘴快的,而且她明明已经撑得难受了,但是……但是!
那样香甜的气味,妖界从来没有过的香味,顺着拂过的微风到了她鼻端,已经饿了好几天的她便难免,不可自控地……冲动了一点。
直到扑回楚见棠怀里,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似乎闯了个大祸。
抱着她的人忽然驻足,周身的气息愈发冷凝,楚梨讪讪望了他一眼,自觉叼着油纸包从他怀里跳了下来。
熙攘人流从楚见棠身后经过,匆匆投来或惊艳或畏惧的目光,而他静静立在原地,平静望着眼前耷拉着尾巴,低头一副认错样子的小狐狸。
楚梨早已放下了纸包,在楚见棠的视线中,还忍痛将其又往远处推了推。
吃食可以没有,大腿不能不抱啊!
这样想着,她鼓起勇气抬头,看到赤色锦袍上晕开的油渍墨梅纹后,又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再度低了下去。
许久,楚见棠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弹指拂过衣袖,油星凝成冰珠簌簌坠落,随后,他淡淡瞥了小狐狸一眼,转身离去,修长的影子在小狐狸眼前渐渐拉远,最终……消失在街角。
楚梨呆了。
“他不要我了?”
“说实在的,如果是我,我也不要你。”小黑长叹一声。
瞧那没出息的样子,真真是丢尽了妖族的脸!
楚梨左右看看,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大多都是看她一眼后便匆匆移开视线,有孩童对她生了好奇之心想要上前,却被家里长辈一把拉走。
小黑忍不住提醒道:“这里不能久待,那些人,很忌惮妖族。”
而楚梨这通身火红,凡间罕见的四尾狐,落在凡人眼中,是妥妥的异类。
楚梨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
“我能去哪啊……”
要是在云雾峰还好,可这里是凡人的地界,她根本不认得路。
“你不是吃了些灵果吗,随便找个山林修炼些日子,等化形了便什么都好说了。”小黑无奈帮她出起了主意。
楚梨想了想,也是,虽说跟着楚见棠的确不用担心没命,但是他时不时散发出来的冷冽气息,也总让她心惊胆战。
虽然这么想,但楚梨心底仍旧泛上些挥之不去的愁郁。
早知道……就不贪吃那些白糖糕了。
小黑已经看不下去了,催促道:“还愣着干嘛,再不走,小心要被当成妖怪抓起来烧了!”
巷口处,赤色衣摆被暮风卷起,楚见棠眸光半敛,冷眼望着小狐狸蜷缩的身影,神色并无任何波澜。
袖口污渍早已拂净,可这些年,他早已不会也不屑在旁人身上耗费不必要的气力。
在她身上,他已有了几次的例外,但不论如何,也不过是只小妖而已。
这样想着,楚见棠唇角勾起了往日淡漠的弧度,并无在意地转过身,便欲离开此地。
风忽然大了些,衣摆倏然扬起,余光中,小狐狸蓦地抬起头,看向他的方向。
相隔的距离并不算近,浅灰色的双瞳中迸现而出的惊喜和依赖,却隔着人潮准确无误地落入了他的眼中。
依赖?
这样的情绪,楚见棠从未在任何人眼中见过——无论是那些有求于他的灵修,亦或是以师友相善著称的出云宗众人。
鬼使神差地,他本已迈出的脚步忽地一顿。
小狐狸眼顿时睁得更大了些,隔着人流,她跌跌撞撞地挪着步子,朝他的方向急急奔来。
而那眼中……隐隐闪烁着的些许雾气,随着她越来越快的速度,又渐渐凝成了水光,在跑动间越发明显。
胆子这么小,居然还哭了?
——真是没出息。
望着那团踉跄的赤影,楚见棠原可以轻易离去的身形,终究还是停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
“你倒是跑快点啊!没看他刚才都要走了吗?”小黑在识海里急得直跳脚。
“催什么催,我脚崴了啊!”楚梨欲哭无泪,早知如此,刚才跳下来时就不该那么着急的!
那个楚见棠也是,要么就消失地彻底些,要么就来拉她一把,她跑过去是不远,可这些凡人异样的目光和时不时踩到她尾巴的脚,简直要了她半条命!
楚梨疼得满眼泪光,连视线都模糊了起来,只能盯着人群中最醒目的一抹红,拼尽全力往前冲。
在距离那袭红衣仅剩几步时,她用尽力气朝前一扑——
咦?
意料之外的柔软触感,让楚梨诧异地抬起头,便撞入了一双浸着深沉墨意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