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雪芽恍恍惚惚地随着裴昱进了这诺大的府邸,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震撼,以至于她只记得门前的台阶很高,院里的大树很粗,假山巨石很多……
还未走到前厅,便见有许多人浩浩荡荡迎来,为首的那人身材高大、威风凛凛,裴昱与他有些相似的眉眼,桑雪芽猜想那便是柿子哥哥的父亲。
疆北的阳光太烈,照得裴昱眼睛酸胀流泪,让本就模糊的视力雪上加霜。饶是这样,他还是能看见父亲大步向自己走来,随即自己被一双铁臂揽入一方横阔的胸膛……
“吾儿受苦了!” 安平王揽着儿子单薄的肩膀,言带哽咽。
“父亲……”十年的宫中生活让裴昱少年老成,性格隐忍内敛,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只是眼睛更为酸涩,泪水也充盈了许多,“儿子以后可以在您跟前尽孝了。”
“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安平王松开裴昱,扶着他的肩膀细细打量:“听闻你在途中遇到了刺杀,为父心中甚是着急,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并无大碍了。”
“没事就好,这些天你的母亲也担心坏了,走,快去给你母亲瞧瞧去……”
“好。”裴昱越过他的肩膀,往他身后看去。
他身后站着一个女人,因为隔了几步的距离,裴昱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能辨出衣服的颜色和端庄稳重的发髻,她的身边还萦绕着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高矮各不相同。
初时裴昱还以为那是他的母亲,但方才听父亲这样说,母亲应该不在这里。
那她是谁?
安平王察觉到裴昱的视线,便与他介绍起来:“昱儿,这是茹夫人,你该唤她姨娘……”而后又介绍了她旁边的三个孩子,“他们是你的弟弟妹妹,睿儿,奇儿,还有苡儿……”
他方一介绍完,那位茹夫人便笑呵呵地教孩子们喊人,不卑不亢的音容气度,宛如一位正室夫人。
三个孩子便乖乖地喊裴昱“哥哥”,声音并不是很整齐,满是好奇与陌生的语气。
方才父子重聚的暖意在裴昱的心中逐渐消散,转而笼上一层淡淡的失落与失望。
在京中十年,与父亲见过九次,与母亲见过八次,他们从未告诉过自己父亲还有一位夫人,以至于他一直以为父亲母亲故剑情深,只彼此一人。
万没想到府中还有一位夫人,与父亲生了三个孩子,且这三个孩子年龄相差并不大,想来这位茹夫人一直很受宠爱。
而母亲却只生了他一个,十年前他被送去京城后,母亲再未给他添弟弟妹妹。
他心中几许波澜,面上也并未显露半分,面对他们的问好,礼貌地点了点头。
暗里,手却不由他控制的稍稍握紧了几分。
桑雪芽正被王府的一切恍得云里雾里,忽觉被裴昱握着的左手多了几分力道,些微紧箍的疼痛将她的意识拽回几分。
她下意识地看向裴昱,对方也在下一瞬转过头来看她,给她一个清清浅浅的笑容,然后将她从身后拉到身侧:“父亲,这是雪芽,先前我在信里同您提过的,在锡州她救过孩儿的性命……”
安平王这才注意到这个躲在裴昱身后的小姑娘。
先前裴昱曾派人送了一封信回来,信里说了这个小姑娘救人的事情以及她的身世,安平王对她是有印象的。
小姑娘瘦瘦小小的,虽说有十岁了,但看起来还没七岁的苡儿个头大,头发乱蓬蓬的,愈发衬得巴掌小脸一点点,脑袋上顶着伤,右胳膊还吊着,像只可怜的猫儿,眨着圆溜溜的眼睛,带着怯意喊了他一声“王爷伯伯好”。
王爷伯伯?
这还是安平王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
虽然这个称呼挺接地气了些,但却透着孩子纯真的感情。
“雪芽,好孩子,以后就当这里是你的家……”
有他这句话,茹夫人便十分自然地将安置桑雪芽的事情揽了过去:“王爷放心,妾身早就让人将木香院收拾妥当了,待会儿再挑两个手脚麻利的丫鬟婆子过去,定会好好照顾雪芽姑娘……”
安平王点点头:“你做事我向来放心……”
裴昱淡淡地道了声谢:“有劳茹夫人了。”他并未唤她作“姨娘”,客气之余,难免有几分疏离。
相比于他的平淡,桑雪芽的反映就显得热烈许多。
她目前的心智与阅历并不足以让她察觉出裴昱对茹夫人的不喜,她只觉得这位茹夫人又漂亮又温柔又心善,不仅给她安排住的地方,还要给她挑丫鬟婆子,这让她这个乡野来的丫头着实受宠若惊:“谢谢茹大娘!”
她这一声“大娘”,生生将风姿绰约的茹夫人喊老了十岁不止,叫得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气氛一时凝结,有人鄙夷暗笑,有人面带讥诮,还是茹夫人先打破了这份尴尬。
她将心中的不悦掩饰得很好,笑容依旧和煦温柔:“雪芽,我还没那么老哦,你可以叫我茹娘娘,我会更开心的……”
虽然桑雪芽心思不够细腻,但从大家十分明显的集体沉默,以及茹夫人说的这句话,还是让她反思起来,她刚才好像不该叫那声“大娘”。
在村里,大伯大娘的叫习惯了,她以为在这里也一样,所以她方才叫王爷伯伯,叫她“大娘”。
她脑袋转的慢,想通这件小事花了有一小会儿的功夫,这期间大家都没有说话,茹夫人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了。
她正要和茹夫人道歉,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听身旁的裴昱说:“父亲,不是要去见母亲吗,我们这便去吧……”
“好。”安平王口中应着,随即看向茹夫人,“王妃身体虚弱,受不得吵闹,你先带孩子们下去吧。”
茹夫人依旧眉眼含笑,盈盈一拜:“是,妾身顺便去厨房看看饭菜准备得怎么样了,世子难得回来,待会儿定要好好尝尝疆北的美味……”
安平王很是满意她的善解人意,从她身上收回目光,转而对裴昱说: “走吧,为父带你去见你的母亲。”
裴昱牵着桑雪芽的手一直没有放开,拉着她随父亲一起走了。
桑雪芽没来得及说出的话,只好咽回了肚子里。
裴昱三岁离家上京,一去十年,已经记不起当初王府的样子了。
疆北之地多风沙,雨水少,所以府中多的是一些耐旱扛风的大树及灌木,山石点缀其中,一如父亲粗犷的性格。
但入了母亲的庭院,景色一换,与一路走来的荒疏大不一样。
院中竟有一方小小的水池,花草临水而栽,白墙绿柳,石桥水榭,裴钰的眼睛不好,乍一眼看上去颇有江南烟雨的气息,难怪取名叫“烟雨院”。
裴钰想到,母亲是江南水乡长大的女子,嫁给父亲之后便很少再回家乡,许是因为这个,父亲才会在这飞沙走石的地方硬是打造了这处小桥流水的江南水墨小院。
只是走近了才发现,池中的水不够鲜活,岸边移来的花草也都恹恹的,大抵快要枯萎了。
“你母亲喜欢花,”安平王见他在盯着花看,便同他解释道,“我叫人买了许多种在这里,可这里水土不好,早晚的天气也不一样,所以总也养不活,每隔几天就要换一批……”
“父亲有心了。”花是好花,只是不适合这里罢了。
穿过石桥走了几步,药香便代替了花香,扑入鼻中。
早有婢女等在房门外,见他们走来便赶忙推开了房门,欢喜地朝屋里喊:“王妃,王爷和世子来啦!”
裴钰加快步伐,大步往房中走去。
房中雕花木床上,王妃阮氏正强撑着身子要下床迎接自己十年未曾回家的儿子,只是双脚还未落地,人已经来到房中,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顺势跪在了她的面前……
“母亲,孩儿回来了。”
一句话,就让阮氏鼻头酸涩,泪水簌簌而下,伸手抱住自己朝思夜想的儿子,心中万千思念犹如洪水破堤:“昱儿,娘的好儿子,娘想你想得好苦,娘真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母子相拥而泣,哭得又悲又喜,惹得房里的其他人也跟着抹眼泪,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安平王有着他们母子俩哭了一会儿,才上前安慰道:“琴儿莫要哭了,你身体不好,受不住这样哭。昱儿回来是天大的喜事,要高兴才是……”
琴儿是阮氏的闺名,安平王以前一直这样唤她。
只是十年前将裴钰送去京城后,阮氏与他的感情就不太好了,后来他又纳了茹夫人,两人更是连话都很少说了,更别提像现在这般唤她的闺名了。
大抵是看在儿子的面子上,阮氏今日并未对他冷脸相待,也听了他的安慰,慢慢止住哭泣,但也未正眼看他,只一心捧着儿子的脸,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此情此景,桑雪芽难免想起了自己的娘亲,曾经她也经常窝在娘亲怀里撒娇耍赖,若是在外面摔疼了,就扑到娘怀里哭一哭,娘就会捧着她的脸亲啊亲……
呜呜呜好想娘,好想让娘抱抱自己……
房间里其他人见王妃不哭了,便也跟着收拾情绪,转哭为笑,唯独一个小姑娘哭得越来越厉害,泪眼滂沱的哭得眼睛睁不开,一边哭一边往王妃和世子那边走去,然后硬生生挤进了王妃的怀里……
“娘亲,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