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晴好, 城南荒凉寂静的小胡同里, 一扇不起眼的宅门缓缓从里打开,一辆朴素的马车从里哒哒走了出来, 车夫眉眼警惕,马鞭轻抽, 马蹄慢慢地快了起来。zuowenbolan
车厢内, 如水的阳光自随风荡起一角的窗帘里洒下来, 洒落在车窗下昏睡不醒的李秧脸上。
她感觉有白光, 不停在她眼皮上轻盈跳跃,带着刚刚好的暖意。
这白光她知道, 是阳光照在了眼皮上。
她肯定是在做梦吧,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白色了。
这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夏天, 回到了那个躺在山坡树荫下, 看到天上洁白无垢的云朵也会想起甜糕的小女孩。
风刷刷荡过, 光影在眼皮上调皮地晃着, 很洁净, 很安宁。
有人从后轻轻靠近她,一只温柔的手把她随着车行颠簸而摇晃的头,放在了一块稳实的地方。
有甜甜的气味缭绕着她, 时浓时淡,好闻极了。
横在腰上的什么逐渐收紧,有人把嘴低到了她耳朵上方,低低喃道。
“你在偷笑吗……”
是他?
李秧紧张缩身。
这时,耳边缓缓响起小隔间内传出的□□声, 江柔珂那难耐的哼吟,还有男子那一声低吼……
李秧浑身一抖,倏然睁眼。
刺目的白光猛地扎进了眼里,如同尖刀剖眼般疼得李秧登时惊叫,紧紧捂住双眼。
好疼,谁来帮她看看,她的眼睛究竟怎么了。
李秧蜷着身不住发抖,泪水湿透了掌心,好一会儿那可怕的疼才慢慢褪去,额上已浮满了冷汗。
冷静下来才发现,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颤抖着试着睁眼,发现眼睛已恢复了如常的黑暗,刚才那强烈的白光就好像梦一般,彻底消失了。
这时,马车行驶速度忽然快了起来,一个颠簸,把李秧颠地差点撞到车厢壁,车轮发出巨大的嘎吱声,仿佛随时就要散架,可见这是一辆简陋的马车。
方才她发出了不小动静,却没有人进来察看她的情况,反而还越驶越快,这实在太奇怪了。
忽然李秧就想起上辈子临死之前,把她运走的马车也是这样的简陋。如今的情况,会不会和上辈子她死的时候有联系?
李秧撑身欲起,浑身却软绵无力,探手去够窗户都办不到,张了张嘴,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被下了软筋散。
是暮歌把她打晕,软筋散必也是他下的。她瘫在车板上凝神感应,外面有三名武艺高强的人,暮歌似乎就在里面。
他们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想起江柔珂被劫走时黑衣人说的那句话,李秧脸又白了几分。
黑衣人恐怕就是那个老太监派来的人,他们要抓的人其实是她。
此时楚宸婴要么准备将她藏起来,要么是去找老太监,拿她和江柔珂做交换。
要么,此时的她已经被交换了。
难道,她又要不明不白地被绞死吗?
李秧浑身发寒,躺在车板上咬舌刺.激自己,想让自己尽快恢复体力。
这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停在了一片熙熙攘攘的地方。
李秧凝神听外面的声响,发现不远处有小贩在吆喝。
“大香小香捧香竹签香,想要什么香就有什么香……”
李秧皱眉,怎么会来了寺庙?
哒哒哒,不远处传来马蹄声,本不是多稀奇的事,但李秧感觉到守在外面的三个人忽然有些紧张,其中两个还下了车,走开了。
李秧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代表他们遇上会认出他们,并把他们的行动暴露出来的人,那两个人走到一边去隐藏自己了。
这是最好的逃跑机会。
李秧再次狠狠咬自己的舌尖,直把自己的舌尖咬破出血,钻心的疼让她终于恢复一点体力,神思也冷静许多。
这时那匹马来到了附近,并不是只有一匹马,随行的还有两匹。
李秧凝神感应,这一感应,发觉其中一人身上有强大的气场。
李秧讶然,是辜弘!
李秧艰难地撑起身体,却撑不了一会儿就软了下去,如此爬窗?她试图呐喊,舌根又一点力气都没有,发不出声音。
看来只能借助其他东西让辜弘发现她。
李秧感应了一圈,发现角落柜子里有一只茶壶。
*
圣牙寺,大雄宝殿,前来烧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人烟鼎沸,梵鸣悠长,殿堂正中的释迦牟尼佛像,在这漫天的烟雾中显得飘逸而神秘。
大佛两眼微合,面容宁静,似在与立在下方仰头望他的少年从容对视。
金佛之下的少年,亦是眉眼恬淡,嘴角衔着温吞的笑。
还俗之后的楚宸婴,每个月都要来一次圣牙寺,见见将他拉扯大的众多师父,看看这尊陪他度过漫长灵童时期的大佛。
可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般心静如水,因为这次,他是来和这里的一切辞别。
他再也不会和佛沾上半点关系。
离出发时间不远了,但他还要见一个人。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也想见一见他。
有脚步声走到了他的身后。
“世子。”
楚宸婴回身,看向数尺外高大挺拔的男子,看向他那双一半狰狞残缺一半瑰丽无邪的眼睛。
“师父。”楚宸婴向他缓缓行礼:“见您平安,徒儿也就安心了。”
李遂盯着眼前这位纤瘦的少年,短短两个月未见,发觉他已变得陌生。
往昔笑容洁净,眉眼谦和的俊容,已变得深不可测、暗含锋利,举手投足散发着危险的冷感。
李遂暗咽喉咙。
但是,他相信不管他再怎么变,都不会伤害秧儿。
“借一步说话。”李遂道。
两人沉默地来到寺院后方山崖上的一片平地。
这个地方是师徒俩从前练武的地方,每每练完,他们便会躺在崖边厚厚的草丛里歇息聊天。
李遂环视四周,发觉这里一切都没有变,甚至山壁上那个小洞.穴都还在。
他记得,楚宸婴小的时候,只要是国公夫妇失约没来,他就会躲在那里哭鼻子,找到他的时候,眼泪鼻涕还在脸上,却不承认自己哭过。
他真的是个非常要强的孩子,刚见面的时候,李遂就深刻体会过。
楚照江说他儿子腿萎缩站不直,让李遂去寺里给他做锻炼,李遂看到的却是行走毫无异常的漂亮小和尚。
一听是他父亲派他来练腿的,小和尚顿时变成小刺猬,退开两尺,弯身称佛祖庇佑之下已大好,不需要锻炼,便再也不愿见李遂了。
后面还是李遂特地跟踪观察了一天才知道他是强撑。
白天小和尚的确毫无异常,到了夜里,小和尚回了屋,吹熄了灯,才把他真实的一面显露出来。
五岁的小儿,在黑暗中笨拙地做拉伸,或沿着墙边用死力地大步行走。
可他就这么一整个晚上,一刻也不愿停歇。
他不是不疼,忍疼的咬牙声,无助的抽噎声,几乎不曾断绝。
要不是声音是那样的稚幼,李遂会以为里面的,是一位正在受刑的大人。
当时李遂被这个孩子的要强扎疼了心,却也对他的狠心有余悸。
所以李遂愿意温柔待他,尽量让他感受到多点温暖,可一方面又堤防着他。
如今,少年已经长得快和自己那样高,已经不是当年那位拒人于千里的小和尚,一直担心的事也没发生过,李遂认为自己没有看错人。
此时少年就站在山崖边,一身宽袍被山风灌地飘逸若仙,李遂来到他的身侧,与他一同眺望远处的连绵青峦。
“宸婴。”李遂唤他,声音里的冷比方才淡了许多:“恋恋在哪儿?”
少年缓缓张嘴,道:“徒儿正愁怎么在离开都城前与您交代,如今您来了,徒儿也不必四处托人寻您了。”
他的声音平缓无波:“昨晚有黑衣人闯入国子监,到我舍内行刺,您女儿便是被他们掳走了。徒儿惭愧,身边只有两个侍卫,没能把她救回来。”
李遂深吸口气,道:“为师不会信的,为师知你把恋恋保护的很好。你若心里有气,冲为师来,为师确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等事情结束,为师会向你赔罪。”
说到这里,他转向了身旁的少年,目光专注:“现在我只想见恋恋。”
楚宸婴却不看他。
“师父,徒儿也希望您和您女儿相聚,若非,徒儿何必费尽周折将她藏着?”
他目光逐渐冷幽,唇角的笑意却丝毫不减:“可她和您一样,从不信任我……一次又一次地想着逃跑。”
李遂眸光一阵晃动,脸色微僵。
“我亦是原谅她,一次次将她找回来,尽心尽力地护着她。”说到这里,他声音变得荒诞:“可她竟诱引我的至友帮助她……”
“那是因为她不知你认识她。”李遂打断他:“她要是知道你对她的感情,她……”
发现楚宸婴脸色僵硬,李遂声音顿止,暗忖自己失言了。
“您错了师父。”
楚宸婴发出两声冷笑,道:“让徒儿有感情的是恋恋,而不是慕容隽……”
李遂皱眉:“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可对徒儿来说不是。”
他转过身面向了李遂,嘴角衔着一丝讥讽道。
“我可以告诉您,若是那位已经嫁人生娃的恋恋向我寻求帮助,我愿倾尽一切护她。”
说到这里,楚宸婴注视李遂的眼睛闪现一抹疯狂,声音却依旧慢条斯理,没有起伏,就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
“我甚至可以告诉您,一直以来我都在悄悄痴恋她,还产生了无尽的妄想,就算知道自己这般邪恶将来会入阿鼻地狱遭受万鬼啃食……也不能休止。直到您告诉我,她实际没有成亲……”
“她不仅没成亲,还被你放到了我那肮脏的父亲身边做暗卫的时候……”
楚宸婴目光重新回到了冷幽无光,薄唇轻缓地动着:“我看她一次,那些曾被我视为珍贵的回忆,便让我作呕一次。”
李遂满眼震惊,看着少年这张阴鸷的面容,背脊一阵阵发凉。
他知道楚宸婴喜欢秧儿,也知当年欺骗他对他不公平,可当时他只有十三岁,又做过和尚,怎么可能会对一个只存在于别人的话语中的姑娘动真情?
想到楚宸婴五岁的时候对自己的狠,李遂浑身血液瞬间凝固,额间青筋暴突,终于有几分相信秧儿在信上写的那样,楚宸婴在借机报复!
楚宸婴深深吸了口气别开脸,冷漠道:“所以,能藏她到今日,徒儿认为自己已是仁至义尽了。她会被人掳走,只能怪她不……”
李遂突然将楚宸婴狠狠揪了过来。
他刚出手,隐在暗处的六名侍卫迅速举剑窜了过来,纷纷剑指李遂的咽喉。
“呵呵……”李遂发出森冷的笑声:“我的好徒儿,好手段!”
就在这时,山崖下传来一阵踢踏声,人数不少,听那利落的声音便能猜出,所来之人都是武艺极高强的。
李遂赤红了眼,不能置信地瞪住始终面无表情的楚宸婴:“是你!?”
楚宸婴并未否认,只是冷冷看着李遂,慢条斯理道:“师父还是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任佩天都掳走您女儿一整晚了……”
话音未落,李遂的铁拳便朝楚宸婴的脸挥了过去,眨眼就把他打翻过去,鲜血从他的口鼻喷溅出去,洒在了草叶之上。
“呱啦——”
落地的时候,他的后背发出了碎骨的闷响。
他摔在了一块藏在草丛中的石头上。
而他居然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崖外黑衣人上来之前,李遂指着楚宸婴与他恩断义绝。
“楚宸婴!我女儿若有三长两短,我李遂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势将你千刀万剐!!”随即飞速离开了。
“主子!”华烽等侍卫欲给楚宸婴查看伤势,却被楚宸婴挡了挡手。
“你们五个,换了夜行衣去帮他。”楚宸婴垂着眼,不让人看到他眼中的虚弱,声音压抑,不让人知道他的剧痛:“切不可被他知道你们是谁……”
看着五位侍卫飞速赶往李遂离开的方向,楚宸婴失血的嘴唇吐出一口浊气。
剩下的一名侍卫很年轻,还是第一次见到世子这般狼狈凄惨,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爷,您,您让属下看看伤势!”
楚宸婴摇摇头:“把我扶起来。”
侍卫忙将楚宸婴扶起来,手臂不小心碰到他的背部,楚宸婴便浑身一僵,疼的他趔趄了两步,整个脸都走了色。
“爷!”侍卫吓了一跳,忙想查看他的背:“您这里是不是伤了?请给我看看吧!我求求您了!”
楚宸婴听到年轻的侍卫那惊恐不安甚至带上哭腔的声音,不由有点想笑,想告诉他,这点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五岁的时候他就能忍受撕肉一般的痛,且一忍就是一整天,而丝毫不叫任何人察觉。
而现在,他只需要忍到下山。
想到下山,那点疼几乎都消失了,眼睛里的光也凝聚了起来,迈开脚大步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赶紧拿帕子仔细擦拭口鼻上的血。
出到山门,正要下阶,侍卫赶忙跑前:“爷让我背您!”
楚宸婴忍不住一笑:“成何体统。”
待会儿要是被她看见了,准要被她笑话,如此他威严何在?
发现路过的香客都一脸惊恐看着他,楚宸婴皱眉问侍卫:“我的样子很难看?”
侍卫看了看他红肿变形的脸颊,微微渗血的嘴角,以及没有任何血色的脸,正要老实告诉他:是的很难看。
可一瞧他那孩子般期冀发亮的眼睛,侍卫一阵不忍,转而道。
“不,您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楚宸婴愣了一愣,紧接着便是眉开眼笑,灿烂的完全收不住势,直把俊脸都笑地微微发了红。那双总是清冷恬淡的眼睛,灿若繁星,闪烁着璀璨芒光,把侍卫都看呆了。
侍卫根本不可能想到楚宸婴为何会为这句话这样开心。
全因下面那位等他的人。
那个人最喜欢长的好看的人,在她小时候,她还说过她只嫁给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而他就是那个最值得她嫁的人。
现在他就要去到她身边,把这件事告诉她。
她要是不信,没关系,他就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身上,让她把自己脸上身上每一个角落检查一遍,总有一个地方可以征服她,让她喜欢上。
她要是怎么都不肯相信,好吧,也没关系,那他就向她承认,自己的确不够好看,他自己都不喜欢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他也不够高大健壮,每次想要保护她的时候都会无能地摔倒。
甚至他也不够坚强勇敢,她一次又一次地逃跑,他却一次也不敢问,甚至害怕听她提起,害怕听到半句厌恶唾弃他的话语。
而现在他不害怕了。
因为他已背弃了神佛,背弃了道义,只为将她独自拥有。
她就是嫌弃厌恶他的一切,她也不能选择了。她唯一能选择的是,是要在他的爱里呼吸,还是在他的欲里沉沦。
漫长的台阶,终于走了一大半,拐过这个转角,远远的,他看到了下方街道边,那辆停靠在树下的不起眼马车。
她就在马车里面。
光是看着那辆装着她的马车,楚宸婴心中便泛起了不可思议的甜,上扬的嘴角全是抑制不住的窃喜。
这时,他扫到马车不远处,一高居马上的男子。
嘴角的窃喜瞬间一凝。
“砰!”
一阵茶壶摔地的脆响。
马车车窗内,伸出了一只手。
楚宸婴双目僵直地睁大了眼。
高马之上的男子挥刀把他的侍卫杀了,还姿势帅气地跳下马,钻进他的马车,甚至把他的人从里面抱出来了。
住手。
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用尽全力冲下去。
那个人是他的,那个人身上流淌过他的汗,皮肤上有他吻出的痕迹,他已经把他的灵魂留在了她的体内,她只能是他的。
可那男子竟把她放到了他的马上,甚至还和她贴身坐在一起,搂着她的腰,将她带走了。
而他,连台阶还没跑完。
恋恋,不要走。
他高声呼喊着。
可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恋恋,我求求你。
他呼喊着这个陪他度过整个苦涩迷茫的童年的名字,用他从未有过的破碎声音。
可她一点也不在乎。
她从来都不曾在乎。
忽然有人撞到了他受伤的肩膀,剧痛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少年盈满泪水的眼瞳刹那一散,纤瘦的身躯一阵失重,随着飞奔的速度,在空中急速坠落了下去。
*
驰骋的马匹上,李秧听见有人在后面呼喊,那声音凄入肝脾,在喊连连。
连连?
那不是世子做梦时喊的人吗?
李秧往后扭头。
身后男人将她探出去的脸倏地捏了回去,接着又捏着把她的脸往上一抬,一阵陌生的男性气息迅速扑盖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好冷清都不习惯了,码字动力都小了~~会有小可爱为了世子冒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