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月神 第79章 归来

机关阁的废墟还停留在洛阳的郊外，齐家似乎有意留下这处耻辱以警示后人。

当然，这也只是弑月经过时的猜测，也或许，齐家已分身乏术，连这样小的垃圾堆都无暇收拾。

比起他们上一次来，曾经巍峨到高深莫测的北祁山此刻显得有些瑟缩和衰退，像是一枚本来饱满鲜活的果实，打开时却尽是虫蚀的痕迹。

上一次诡秘的机关阁和气贯长虹的万马阵都已烟消云散，恍若隔世。

弑月再次回首望了一眼机关阁的废墟。

独孤河理解她的心情，道：“的确齐家已江河日下。”

“不，不仅是齐家。”弑月并未收回目光，“还有聂家，甚至，整个中原武林——”

“——在我迷茫时，我曾冒出去寻找……聂予慈遗体的想法，因为那时我的脑子好像有些不受控制，我总是怀疑她是否真的存在过，想去寻找她存在过的痕迹。我沿着嘉陵江向下，一路上见到了无数沉湎于酒醉中的失意者，他们一同为聂家的消沉而消沉，似乎抢夺到阿底提之经成为他们生命的唯一意义……”

她收回目光，望向独孤河：“我也没有资格嘲讽他们，难道与我而言，阿底提之经不是我存活下去的海市蜃楼么？”

独孤河没有说话，满目的萧瑟以及已是可以预见的辞雀的道寡称孤都让他失去倾诉的意义，他只沉默着，陪着她走到山脚下。

上一次是齐桢带路才得以走到山顶，这一次他们还是要面临错综复杂的迷宫。

但在他们刚踏上前往北祁山的道路时，就已出现一位齐家装束的婢女似是早已预料到他们的来访，径直上前道：“请随我来。”

二人相视一眼，独孤河问：“是谁派你来的？”

但婢女不再说话，犹如哑巴一般。

二人只好紧跟在她身后，一路蜿蜒，或许是因为有人带路，比之上次行程快了不少，应该是省去了上一次的绕路，弑月不免又多打量了一次这位婢女，似乎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

齐家的婢女没有等级或职务之分，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装束和服饰，尽可能看不出差异。

如今让弑月回忆起上一次见到的几个齐家婢女，竟然也完全想不起她们的样貌。

但眼前这个人她的确见过。

在齐家的正门口，一切如过去一样，却平白蒙上一层阴郁的氤氲。

弑月不禁望着金碧辉煌的匾额，叹息一声。

婢女回首，对她眨了眨眼，道：“请随我来。”

只是那片刻的眨眼，弑月猛然回想起她的身份，当初在长安时，她因为惑瑾独自离开，沉瑟就是派她来将自己召回。

“你是沉瑟的部下？”她脱口而出。

但婢女并未回应，只低头道：“请随我来。”

弑月顿时猜到她的身份在齐家可能不宜张扬，便敛颜沉默随后。

她会带我去见沉瑟？她这样猜测，却见到婢女在一处熟悉的湖泊边停下。

婢女弯腰低头指向湖心的小亭，之后迅速消失不见。

沉瑟的部下成为齐家的婢女，她隐约觉出在她离开后的日子里，恐怕还发生了不少事情。

眼下只能再去湖心亭看看。

虽已入关，不必塞上的彻骨倾寒，但湖面上寒风呼啸，春寒料峭中依旧让人四肢僵硬。

上一次来是初夏，她记得那时湖上微风抚动，草木葱茏，此刻都荡然无存。

本来被轻纱笼罩的亭台这里也换上了御寒的木板，显得呆板无趣。

他们站在门口，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戒备。

弑月上前一步，敲响了过去没有的木板。

木板应声而来，因为失去了四壁通透的格局，眼前的湖心亭显得格外昏暗压抑。

正中间影影绰绰坐着一个人，看不清楚。

那人没有开口说话，弑月也没有发问，到目前为止，她并未对齐家彻底放心。

许久，忽然案台边的一株枝型烛台从上往下犹如流水般一颗颗被点亮，像是空中有一只无形的火种。

整个亭子瞬间被点亮，灯火通明中，弑月看清了那个人影。

在她的意料之中，正是齐桢。

齐桢的脸像是一夜之间迅速沧桑，失去了过去萦绕在她周身的闲云散鹤的气度，显得更加入世，或者说，世俗。

她抬起疲惫的双眼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目光落在弑月身上时是审视，落在独孤河身上时是忌惮，许久，她终于开口，悠长的声调带着岁月的侵蚀：“知道你们会来，但没想到你们来得这样迟。”

弑月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凝视烛台，缓缓道：“所以，我们错过了什么？”

齐桢看着她，道：“一切都在无可避免的坠落，你们错过了一切。”

“虚破死了么？”独孤河忽然问。

“你希望他死么？”齐桢忽然瞅住他，眼神多了一分属于齐家家主的凌厉。

独孤河想到自己的身份，自知失言，望了弑月一眼，见弑月的面容并未有任何变化，只能再次默而不语。

弑月离开的原因便是在虚破和独孤河之间难以抉择，也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但此刻她还是选择相信独孤河。

“所以，他没死？”弑月不动声色地站到独孤河前面，挡住齐桢，“他在哪？”

“他的确没死，但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差别。”齐桢拨弄了一下面前的书册，但并未打开查看，“你此时才来，我以为你已经彻底抽身。”

“我来见他。”

齐桢挑眉：“所以你有救他的办法？”

弑月抿嘴不语。

齐桢从她的神情中读出答案，叹息一声。

弑月又道：“为什么带走他们？你愿意相信那个真相？”

齐桢摇头，摇头是否定什么她没有再解释，只转开话题道：“眼下不是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弑月一愣，几乎不敢相信他们愿意将误会暂且搁置共御外敌。

她正欲开口，却被齐桢截断：“你为何离开？又为何回来？”

弑月蹙眉不语，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话术使齐桢对自己产生信任，同时也有几分不服气，暗想这个问题还轮不到你来问我。

但齐桢就是问了，此情此景之下，她也最好回答。

她斟酌着答案，该如何解释自己那段时间的迷茫和仿徨，迷茫于站在两条都不愿踏上的岔路口，甚至该如何解释自己此刻内心中还残存的犹疑。

我来这里，是为了我们的情谊，不是为了你们的大义。

如果是以前她会直接说出这句话，但现在，她似乎失去了初出茅庐的鲁莽和锋利。

她只能道：“我觉得愧疚，为我不能救自己的亲人。于是我想回城中，寻找救他的办法。”

“那么你找到了么？”

弑月摇头，这次她没有粉饰，虚破的确会死。

“好吧。”齐桢叹息一声，“你能为一个必死之人奔波，我愿意相信关于观宙的真相，我带你去见虚破。”

言毕起身，弑月紧追着问：“你为什么带走他们？你还没有回答我。”

齐桢回首望向他，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解：“齐渺是我的侄子，我带来他养病，有何不可？”

弑月看出齐桢并不信任自己，只好默默跟在她身后。

湖面上寒风互相，沿岸的湖水中有破碎的冰棱，在水波荡漾中传来清脆的撞击声，一块块本就破碎的冰块更加粉身碎骨。

弑月低头望了一眼碎冰，又跟上齐桢的步伐。

出乎她的意料，原来湖边上还有一处隐蔽的小屋，此前他们在这个湖边上也消磨了不少时间，竟然从未发现过。

或许是我们走后新盖起的？弑月一边暗自腹诽，一边看着齐桢站在房门前。

立刻有婢女上前，为他们打开房门。

一阵暖流朝弑月迎面扑来，伴随着一股浓烈的药味，那不是一个好的迹象，看上去整个屋子似乎都被药材浸透，却显得更加了无生机。

齐桢并未前进，只停留在门口片刻，回望弑月一眼，与婢女离开。

只剩下他们二人，弑月望向幽暗的屋内，却生不出进去的勇气。

还是独孤河开口道：“既然已经来了，进去看看吧。”

弑月勉强点头，也是给自己打气，回想那个生吞秃鹫的黄昏，此刻终于能告诉自己，世上已没有任何事情让她惧怕。

她走进屋内，屏风后，窗边的床榻上靠着一个人，此外感受不到其他人的气息。

他独自一人在齐家？沉瑟和隐侠呢？为什么没有陪伴他？

她心中涌现出一股哀伤和酸楚，加紧脚步，绕过屏风，见到虚破靠在踏上，微微歪着头，似是睡着了。

那一刻，她感到奇异的陌生，似乎是第一次见到他，明明实际上在她睁眼之前就与他相遇，为何现在的他如陌生？明明所有五官的线条表明那绝对就是他，为何她还是觉得自己找错了人？

他和她离开时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她甚至会联想到在他死后，躺在棺木中，也能保存这样的容颜，直到永远。

便如她的祖父一般。

她悄无声息地上前，站在他的身旁，凝视着他比雪山更加惨白凝重的脸庞。

有一刹那，她忽然接受了他再也不会睁开眼。

如果他可以一直这样，躺着弥漫着温暖药味的房间中，不会腐烂，不会冰冷，仿佛已与永恒融为一体，那么她可以接受他的死亡，因为死亡变为一种洁净的手段。

不知道过了过久，虚破终于睁开眼。

看见了阔别重逢的弑月那双已从桀骜转化为深沉的双眸，一抹有些无可奈何的微笑在他眼中颤抖。

“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