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洲的绿地之中,众人亡命奔逃。
弑月感到被始河冲刷走的窒息和剧痛再次袭来,这一次更加猛烈,让她几乎支离破碎。
胸腔简直已承受不住这样的剧痛,她恨不得自己此时立刻灰飞烟灭,忘却所有苦难,抛弃所有恩怨,如离世之人一般超脱。
独孤河知道她已濒临崩溃,将她更紧地抱在怀里,一言不发。
隐侠在前方寻找虚破的痕迹,忽然道:“在前面。”
三人立即奔向前方,终于在一片深林中见到虚破的背影,他正跪在倒地的沉瑟身边。
“虚破?”隐侠呼喊他的名字。
但他纹丝不动,如同一具雕塑。
隐侠箭步上前,伸手试探沉瑟的脉搏,神色凝重,道:“还剩一口气,她撑不了多久。”
弑月挣开独孤河,跌跌撞撞奔至虚破身边,见到他的一刹那你,她仿若跌入一个陈旧的噩梦中。
虚破已不似一张人脸,平日里端雅俊朗的五官此刻如风化般粗粝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犹如一个溺死鬼,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却毫无光芒,黯淡得如同两个深渊。
弑月摇晃着他的肩膀,厉声道:“她还没死,你没听到么!”
但虚破仍旧像是无知无觉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不行,她不准死。”弑月忽然哭喊道。已经死了一个,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再一个死在自己眼前。
她猛然扑向沉瑟,伏在她的胸前,还有一丝微弱的心跳,她不允许那心跳停止。
她举起手,心中默念心决,这是母亲教授她的最后一项秘术,燃烧自己的性命拯救濒死的人。
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愿意这么做。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不在乎自己还能活多久,她只知道至少此时此刻,她不能看眼睁睁看她死。
沉瑟本来已犹如死灰般的脸竟然恍然有血液的流动,但仍是昏迷不醒。
“必须尽快带她离开这里。”弑月道。
“我已经没有可以送信的了,不然此刻可以向我母亲求救。”独孤河道。
“你意思是去你家?”弑月问。
“自然。”独孤河语气中一股莫名其妙。
但弑月想到了在洞穴中,张开五指击退阙令飖的那一瞬间,她在独孤河身上看到的那种秘术,不禁再次心惊肉跳。
她也无法忘记,他曾经说过的话:我的确还有事瞒着你。
或许,他还有秘密,不愿意告诉自己也就意味着这个秘密,关乎自己。
沉瑟快死了,掌灯使随时可能再次追上来,眼下除了去独孤家,还有其他办法么?
但是……
她猛然提起剑,指向独孤河。
“我知道此刻我不应该发问,但我不得不这么做。我问你,在洞穴你击退阙令飖的那一次,是不是灭日纪?”
独孤河竟然送了一口气,似乎早已预料,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松弛。
“我不瞒你,也瞒不住你,但我还要辩解一句,隐瞒不是我的本意,暴露也是为了救你。”
弑月的剑尖颤抖,但仍未放下。
“那的确是诛天教的至高秘术。”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
“因为我母亲就是诛天教最后一任教主。”
“什么?”一旁隐侠已控制不住,几乎跳起来,满面惊骇。
“对,当年中原武林联同烟罗缕宫攻入诛天教是,正是我母亲的接管掌门的仪式开始,即将继位之前,教主之位空虚,正是诛天教最孱弱之时,他们便趁虚而入,攻入正殿,教众力战不敌,我母亲亲手杀了一位烟罗缕宫的掌灯使,被掩护逃出。”
“但在逃亡路上,被昭紫阁的人马追赶,一位教众和我母亲互换服饰,代替我母亲牺牲,我母亲独自一人,渡河跳崖,一路隐姓埋名流浪,在荒漠中旧伤复发,险些丧命,最终,被外出采药的独孤家继承人所救,至死,他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或许,他知道,当他一直装作自己不知道,只有这样,她才能心安理得地住下来。”
“够了,”弑月摇摇头,“这就陈年旧爱我已经不想再听,你只告诉我,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做什么?诛天教万年基业,在她手里一朝陨灭,你说她想做什么?”独孤河的语气也逐渐冷硬。
“所以,她想复辟诛天教?”弑月颤声道,“用阿底提之经?”
独孤河不置可否。
“所以,你接近我,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阿底提之经?”
独孤河仍未回答。
“回答我!”弑月持剑猛然上前,剑尖也抵在独孤河的胸前。
隐侠蹙眉,此刻沉瑟的性命更为重要,便道:“弑月冷静一点,此刻不是你们争执的时机。”
独孤河终于开口:“你也知晓,诛天教是中原武林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斩草除根,所以我已经习惯了隐瞒我的身份,甚至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会忘记我这的立场,尤其是遇见你之后。”
“不,不。”弑月剧烈摇头,声音嘶哑,“不,我不想听,不想再听你说起我。”
独孤河双眸瞬间黯淡,乌云密布,即将大雨倾盆。
“好,我不提你,但你想想弑月城,追根溯源,难道不也是出自诛天教么,我们本该是一家,本该出生就相识,本该共同面对同一个敌人,难道不是么?”独孤河挤出一个笑容,近乎哀求的讨好的笑容。
弑月想反驳,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说的都对,复仇没有错,本是同根生也没有错,那么是谁错了,难道是自己错了?
“对,太对了,所以我应该此刻就把阿底提之经拱手奉上,献给教主,献给你,对么?”她嘴角抽搐了一下,显出癫狂的前兆。
独孤河的笑容冷却在脸上,几乎一块块脱落,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许久,他低语道:“不……不要这么说……我只想说,母亲不会害你,你带沉瑟去吧。”
弑月想闭上眼,在空虚的黑暗中忘掉这一切,但萦绕在沉瑟周身的死亡气息让她更加心乱如麻。
她低头望向沉瑟,和隐侠一脸恳求的神情,缓缓收回剑,恍然觉得自己此刻简直可笑。
***
抵达独孤家时,已近深夜。
沉瑟能撑下来,全靠弑月用自己的命来给她续一口气,加上独孤河一近大道,便命令沿途最好的大夫整装待发,随时候命。
但无一例外,每一个大夫掀开马车的门帘进来后,见到沉瑟面容的第一句话便是哀求。
哀求独孤家的公子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凡人。
凡人,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
车厢内的五个人,其实已死了两个。
弑月背靠在角落里,抱着膝盖,望着大夫不知从哪里登上飞驰的马车,又不知从哪里消失,好似只是几片追逐风的云。但她一言不发。
虚破仍是失去一起知觉的状态,似乎已对世间万物毫不在意,他甚至已忘却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来历,自己为何在这里,自己又将去哪里。
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空心人。
他的心伴随着沉瑟的生命一起死亡。
隐侠盘坐在沉瑟身旁,偶尔与大夫交谈几句,也沉默不语。
她已近暮年,送别无数朋友,早已看淡生死,但此刻仍悲从中来。
夜色逐渐铺满天际,所有人的心也一寸寸降落。
已经没有希望了。
独孤家的大门处,辞雀已在等待。
弑月见到她,恍然觉得极其陌生,这个高大俊美的女人是个迷,似乎从不愿让人看到她的真实面容。
辞雀望向弑月,眼神交错的刹那,两人都已了然于心。
辞雀接下已近乎是个死人的沉瑟,开始救治。
最珍稀的药材,最细致的疗愈,全部于事无补,沉瑟已经在逐渐变冷。
辞雀的目光从沉瑟移到弑月身上,似乎欲言又止。独孤河敏锐觉察到,忙对辞雀摇头。
但屋内另一个人已先一步行动,本来已如同行尸走肉的虚破忽然起身,在弑月面前猝然跪下。
不用虚破开口,弑月在震惊中已明了他的意思。
“求你取出我的肋骨,救沉瑟。”虚破的声音如此陌生,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此刻她恨不得自己仍处在掌灯使构造的幻境中。
“但是你会死。”她的声音也让自己陌生,像是另一个陌生人凑在自己耳边说的话,“你一定会死,为什么让我做选择?”
虚破低下头,但仍不愿起来。
隐侠望向弑月,起身想拉起虚破,但却无力地再次坐下,此刻她已没有任何力气,她终于老了。
忽然,虚破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已众人始料不及的速度,一刀划向自己的胸膛。
顿时血流如注。
弑月猝不及防,也轰然跪下,攥住虚破拿匕首的手,声嘶力竭道:“你在逼我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这是我的决定,弑月,我只求你最后一次,我的命,本来就行将终结,不要在意我,能为她而死,我死而无憾。”
伤口已被划开,血液也在无谓的流动,如果此刻她放弃,虚破的命将更加卑贱。
“好吧。”她从胸腔深处挤出这两个字。
辞雀瞥弑月一眼,起身第一个离开房间。
其他人会意,也主动回避。
隐侠艰难起身,张开嘴,想对虚破说些什么,还是没能出声,只能默默离开。
独孤河留在最后,走到弑月身后,伸手想按住她的肩膀,犹豫片刻,还是选择缩回。
他转身走向门口,禁不住还是回首望向弑月,她已经举起剑,剑身散发出微红的悲鸣。
她的脸却没有一丝生气。
他缓缓关上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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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末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