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河见她几乎是求死一般冲上瀛淮,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在她再次支离破碎地落地那一刻,又明白了一切。
他跑向她,将她扶起来,浑然不觉周遭地残酷和悲鸣,走向河边。
掌灯使以为她终于意志崩塌,准备服从命令。
阙令飖却觉察出一丝异样,准备上前。
此刻弑月已在心里给自己编织出答案:
仅有我的血是不能进城的,还需我来催动阵法,只要我死了,世间便无人可以进入弑月城,我的亲人可以在城中继续她们安稳清贫的生活,外界的一切纷争会因为弑月城的彻底封城而平息,阿底提之经,也会永远深埋于大漠腹地之中。
所有恩怨,所以情孽,都会随着风沙流转,而彻底烟消云散。
她跪下,独孤河也随她一起跪下。
弑月偏过脸,望向独孤河,忆起当初第一次见到他,她其实一直记得,从未忘过,月夜下,他在骆驼后的那张脸。
他们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然而,弑月抬起手,手中汇聚出她此时此刻所能汇聚的所有月光,虽微弱渺茫到让人万念俱灰,但总归有一线希望。
母亲死在一个月夜,或许也是她特意挑选的日期。
那晚月亮很大很亮,犹如夜空睁开一只巨眼,惶惑惊悚。
母亲的掌心也汇聚出一枚亮得让人不能直视的光珠。
“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种秘术,如果不能仰面生,那就有尊严的死。”
她抬手,将光珠送入自己的心脏处,手抚胸口,片刻,呼吸静止。
而此刻,她施展开母亲一生最后的秘术,或许也是她此生最后秘术。
光珠在她掌心孱弱地跳动,但这就够了。
她牵起独孤河的手,两人偎依在一起,心口相连,已不需要过多的话语。
她抬起另一只手,准备将光球送进自己肋骨之中
一滴泪水滴落在掌心,蕴含了她最着世间最后的留恋。
他接过她的手,双目坚定,低语道:“你去哪,我也跟你去哪。”
他跪得如此决绝,又如此自然,仿佛这是什么亘古不变的真理,她活着,我也活,她死,我陪她一起死,再自然不过,甚至不需要思考,这只是,一种本能。
河面上忽然有风吹会,拂过他们的发丝,在风中纠缠。
此刻她心中犹如被风卷残云,一片空白。
光珠已接触到她的胸口。
阙令飖也即将走到他们身后。
然而,光珠无法彻底进入,阙令飖也无法走进。
一个身影犹如离弦之箭,瞬间爆发,冲向阙令飖,猛地推开她。
阙令飖始料不及,沉重落地,不可思议地看清那人。
竟然是聂予慈。
她柔弱的卑微的沉默的无血缘的孙女。
聂予慈的面容几近癫狂狰狞,与昏厥前的虚破丝毫不差。
“我受不了了,我做不到,做不到袖手旁观!为什么,你已经实现了你的愿望,他不是已经灰飞烟灭了么?为什么你还要对他们赶尽杀绝,他们做错过什么?就为了你的那点可怜的私欲,你真的可悲,可悲到连我我可怜你。”
阙令飖缓缓起身,整张脸上惊愕与仇怨交错,咬牙切齿道:“养你到如今,真是养错了,养出一个铁石心肠的白眼狼。”
“对,我已经无法再忍受在你手下的苟且偷生,这些年,你养着我,无法是那我做交易,和养一头待宰的牲口有什么区别,你何时关心过我的感受,你问过我想去烟罗缕宫么?你没有,既然你想报仇,为什么不自己去?为什么要我牺牲?”
聂予慈上泪痕加错,已彻底失去平日里的端庄大方,此刻她也早已将那些所谓的虚假仪态抛诸脑后,只想一吐为快自己多年的愤怒。
“没有我养你,你此刻早就饿死在路边了,竟然没有半分感恩,果然和你父亲一样,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生下来。”
“对,我不该被生下来,这并不是我本人的意愿。”聂予慈的神情凄惶萧索,“但我此刻要问你,也是我一直以来早已想问你的话,他们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阙令飖面色恢复波澜不惊,略带一丝轻蔑道:“我只能说,他们都不太懂事,我以为这样会让你懂事一点,看来似乎不尽如人意。”
“我明白了。”聂予慈的声音骤然降低,犹如冰封。
猛然间,阙令飖面色一变,瞳孔震惊,忙拉开衣领,怒喝:“你给我下毒?”
“对。”聂予慈平静道,“方才推你那一章,已将毒放在我的掌心。”
说罢摊开手,掌心一团漆黑。
“你真的疯了。”阙令飖更加震怒,“你此刻是要以命相搏,反抗我?”
“反抗你?到如今你还觉得我就生来应该被你踩在脚下么?或许你也没有想到,一颗棋子也妄想掀翻棋盘?”聂予慈也露出一抹癫狂的微笑,“我不想再背叛朋友,这是我此刻唯一的愿望。”
话音未落,她已面向弑月,大喊:“现在还不是你死的时候。”
弑月猛然一个激灵,仿若一声古钟的巨响震碎荒野,整个头颅都随之震颤。
她恍然起身,拉起独孤河。
聂予慈已冲向瀛淮。
阙令飖大惊失色,想阻止,但中毒渐深,周身麻痹,不得不立马静坐运功祛毒。
重伤倒地的隐侠终于醒转,看到沉瑟,悲愤交加,箭步飞跃到虚破身边,两个巴掌扇在他脸上。
虚破竟真的睁开一线。
“起来!我的徒儿此刻不准倒地!你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给我站起来,沉瑟是死是活你都要给我把她带出去,现在,马上,把她带走。”
又是一个耳光,竟将虚破脑中的混沌一巴掌驱散,虚破终于清醒,不知从哪里迸发出残存的力气,推开隐侠,奔向沉瑟。
掌灯使反应过来,见势不对,欲阻止聂予慈,被隐侠飞身阻挡。她忙拍手,一群尸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逐渐朝隐侠围拢。
弑月望向独孤河,对他道:“你去,不要让他们靠近河边。”
“你要做什么?”独孤河问。
“做我该做的事。”
言毕,弑月猛然推开独孤河,自己投入河中。
河水瞬间将她包裹。
独孤河呆愣带岸边,许久,闭上眼,冲向尸卒。
在河中,弑月感到周身的血液一点点渗出,仿佛她的血液有了自己的意识,主动为她筑起一道屏障。
河中中尽是一片银白,像是月光流动。
脚下深不见底。
她伸出手,让血液扩散,画出阵法,默念催动,这是她最后一丝求生的力气,剩下了,只能交给命运。
血液扩散又汇聚,犹如云卷云舒,在阵法中,逐渐闪烁出红色的光芒,照亮一片河流。
血液似乎是刺入始河体内,撕开她的身体,露出其中的森森白骨。
白骨犹如门一般打开,河流涌动,温热又柔情地拂过弑月的脸。
她从同样的血液中认出她。
弑月想开口呼唤她的名字,这个甘愿灵魂永远镇守河底只为庇护她的后代的女人。
但河水流过,告诉她不必多言。
接着,一股激流跌宕起伏,像是一匹骏马经过,让弑月乘坐在风中,径直奔向河底。
一路上,犹如走马观花,弑月看到坤修光的一幅幅回忆。
漫长的人生中,她与这些回忆为伴。
吉光片羽中,看到她的少女时期,在风沙中的楼兰,奇人异事犹如漫天繁星般璀璨,她神秘美丽的母亲为她邀请那些奇异得犹如神话般的人物,向她教授他们最擅长的能力。
再到逐渐长大,与一个腰佩弯刀的少年兵戈相向,楼兰败了,但她没有败。
在吐火罗王族内斗中,见识到世间最残忍的骨肉相残和你死我活,再那座美如梦幻般的琉璃宫廷中,西番莲和菱形纹样上染满鲜血的血液。
这里的人已经被诅咒,这座宫殿终将毁于战火。
她已经明白,随即离开,永远不曾回头。
青山如画卷展开,她离开荒漠,前往一个命定之地。
在云山雾罩之间,山顶上金光四射,一群人奔向山顶,四处搜寻。她出现,她必然会出现,金光落入她的手中,接着是一场厮杀,鲜血再次染红山顶。
这也是不可违背的命运的一环。
终于,她活下来了,抱着那抹金光,金光散去,从一朵昙花中盛开出女儿的脸庞。
她愿意永远守护她,守护她的女儿。
最后一根肋骨已经走过,弑月回望河流,周遭一片银白,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如何离开水面。
水流带着她,像一只巨手将她拖起,缓缓带到一处巨石前。
她来不及思索为何河底会有如何巨大的石碑,水流负过她的眼睛,她看见了,在石碑上,一个男人被一把漆黑中带着一线血红的长剑钉在那里。
与画像上的他分毫不差,他是伏寰。
但他似乎并不是一个人,或者一个实体,仿若只是一个幻影,倒影在河水上,水流吹拂,他也随之摇晃破碎。
那只是他的灵魂。
弑月猛然明白了一切,母亲将她同胞兄长的灵魂镇压的河底,永世不得超生。
城外也有这样一个人,在保守永生的折磨。
她的身体在水流中晃动,但终究稳稳面向石碑,颤抖着伸出手,握住凝血剑。
剑上那线血痕骤然焕发出如梦初醒的光芒。
连这把剑都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得太久了,它为主人再一次握住它而兴奋不已。
弑月想拔出剑,但还未使劲,忽然再次力泄,如果拔出剑,是不是就意味着伏寰的诅咒被破解?这是母亲想要看到的结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