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涕泗滂沱,天地间只剩下白雾弥漫,山行在雨势中蜿蜒迷蒙,耳边尽是潇潇风雨。
几乎与两只信鸟同时出发的,是聂予慈和齐家人马及四大护法最后一位,齐润。
齐润身为齐激的兄长,性情却截然不同,稳重善思,在江湖中素有贤名。
此刻齐润眉目俊朗,衣着华贵,本想扶聂予慈上马,但对方摇摇头,自己飞身上马,回望一眼昭紫阁。
昭紫阁门前,望着山道上他们离开的背影,虚破矗立良久,沉瑟撑一把纸伞与他一起俯瞰山川。
齐桢的侍女走上山门,鞋袜纤尘不染,对二人遥遥行礼:“主人不愿见客。”
“我说什么,齐桢定然不会见你。”沉瑟气定神闲道。
“见比不见更好。”虚破的语气胜券在握,“见还有劝阻的麻烦,不见说明她不会插手此事,岂不是更好?”
“齐銮难道不会起疑心么?”
“有时候人身居高位太久,便会陷入唯我独尊的幻境中,忘记脚下之人,也同样是人。”虚破定定道。
“齐润是守成之将,齐銮派他去,只怕并未彻底信任聂家。”沉瑟一针见血道。
“齐銮是不信,但齐润一定会信。”虚破胸有成竹道。
“哦?”沉瑟挑眉,忽然冷哼一声,语带讥诮道,“果然,是同让弑月去劝说独孤河一样吧,让聂予慈引导齐润?”
虚破瞥沉瑟一眼,收回目光,聂予慈的背影已渐行渐远,
“愿者上钩,这也是聂予慈自己的意思。”
沉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道:“硝烟因独孤家而起,你是否也该给独孤家一个教训?”
“自然,不过不是现在,现在是齐家销账的时刻。”虚破望着远处,那里是盛世气象的洛阳城。
“如今昭紫阁四大护法,齐激已废,齐栩决裂,齐润离开,齐桢动摇,看来齐銮对自己极其自信,仍旧敢把我们这些人留在昭紫阁。”沉瑟语气略带着一丝揶揄。
“他很清楚我们此刻并不能将他如何,即便你、弑月和独孤河三人合力,也仅是平手,更不用说昭紫阁中其他高手,若我们动他,只怕不能活着出去。”虚破平静道。
“所以他一旦接受到齐润战败的消息,必然会疑心到你的头上,此刻还留在昭紫阁并非明智之举。”沉瑟警告道。
虚破点头,但还是道:“我需留下,注意齐润的动向,否则难以一击即中。”
“齐銮看似很信赖观宙,不知她会不会对弑月透露什么?”
虚破长叹一声,面色更加苍白,犹如透明一般,整个人像是即将溶于漫天白雨之中。
许久,方幽幽道:“我已经不能再求弑月为我做事了。”
沉瑟了然,重新眺望远处,默而不语。
而在雨声中的另一端,弑月的独孤河坐在厢房的檐下。弑月一手托腮,望着牛筋般粗细的瓢泼大雨,出神许久。
“你在想什么?”独孤河瞥向她,问。
“我在想,兜兜转转一大圈,我何时才能完成母亲的遗愿。”弑月道,此刻她心中前往杭州的**愈加强烈。
要实现母亲的遗愿便需报答当年的恩情,要报答便需留住虚破的第二次命,要救虚破便需找到凝血剑,要找到凝血剑便需潜入始河河底......
线索到这里就此断节,除了画上山知野那三个字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默写这个名字,这个连虚破都不知是谁的名字。既然能给伏寰作画,必然是当时久负盛名的大画师,为何如今没有一丁点消息?难道已经过世?
无论如何,就是死了也要找到他的坟墓。
“那,不如去问问那个观宙?”独孤河漫不经心道。
但观宙这个名字刺痛了弑月的记忆,那句话一直萦绕在她心中阴魂不散,她猛坐正,横眉望去,道:“为什么问她?”
独孤河觉察她的情绪,忙摊手解释:“她竟然喜欢装神弄鬼,就让她找找山知野在哪呗。”
弑月垂眸沉思许久,像是下定决心,点点头。
雨点激烈地落在湖面上,溅起朵朵莲花样的水滴,白雾蒸腾飘逸,影影绰绰中,两个撑着雨伞的人影一前一后走上石桥。
观宙已站在檐下等待。
“你知道我们会来?”弑月问。
观宙浅笑颔首。
“好,那你知道我们为何而来么?”
观宙阖眼片刻,再次睁眼,目光如炬,沉声道:“你所有的答案,会在杭州得到解答。”
弑月却不愿再听到这样故弄玄虚的笼统回答:“我们为何而来?”
终于观宙不紧不慢道:“为一个人而来。”
“谁?”
“一个可以描摹别人影子的人。”
弑月的确心中震悚,似乎观宙的答案已呼之欲出,难道她真的可以从星辰运转中猜出世间奥妙?
弑月索性直接问:“你知道山知野么?”
一抹了然于心的笑容出现在观宙面上,让她显得更加运筹帷幄。
“我自然知道。”
“他在哪里?”
然而观宙摇头道:“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弑月蹙眉:“那你要何时告诉我?”
“在你答应我效忠于你那一刻,我自然会告诉你。”
荒唐,弑月腹诽道,这个观宙的确有些神神叨叨,竟然此刻仍心心念念做自己的下属,自己与花家就算沾亲带故,带有无多少感情,为什么要为他们报仇?
弑月一脸排斥地遥遥头。
观宙的面庞上现出疑惑不解的失落:“自古亡国遗孤得到忠贞旧臣的追随都是宏图壮志,力争复国,你身为花家后裔,竟然不想着报灭门之仇,实在有违人伦。”
弑月眨眨眼,她自幼生长在与世隔绝的秘境之中,且因苦修在读书上并不太下功夫,虽能读写汉文,但对中原许多规矩并不熟悉,尤其是这“人伦”二字更是陌生至极,便直接开口道:
“我不懂你说什么,也不想再听你说这件事,不过听你的口气山知野应该没死,我会自己找到他。”
弑月厌烦,头也不回地离开。
独孤河跟在身旁,带着几分惊诧道:“她说的什么?什么花家后裔?”
弑月便将观宙此前关于花家的言论告知。
独孤河目瞪口呆:“所以,你和花家是血亲?”又自顾自道,“那照这么算,沉瑟不也是花家后人?”
弑月心中豁然开朗,不经驻足,脱口而出:“对啊,她为什么不找沉瑟找我?”
“要么就是沉瑟与伏寰的关系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要么就是看中了弑月城的势力。”
弑月点头,继续迈步前行。
“她的话真假未定,我自然不能同意。”
“的确。”独孤河认可道,“不过感觉她也并不一定就知道山知野在哪,毕竟一直装神弄鬼。”
“不,我觉得她的确知道。”
“可她也不会告诉我们。”独孤河无奈道。
弑月陷入沉思,看来目前只能先静观其变,按照虚破的计划,齐润会被引入圈套中遭到天山派的偷袭,若全军覆没,齐銮必定追责......
“我们眼下还是需要好好考虑如何离开。”独孤河道。
谈话间,二人已快要走回厢房。
“齐銮能拿我们怎样,万不得已打出去就行,万马阵尚且拦不住我们,还怕他么?”弑月不屑道。
“我看,只要齐桢不插手,昭紫阁也不难走。”独孤河思索道。
“虚破不是说去送聂予慈再拜访齐桢,不知道齐桢见不见?”
“不见。”身后传来虚破的声音,弑月忙回首。
虚破和沉瑟同撑一把伞走进,同他们一起迈入厢房中。
“齐桢不愿见我,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虚破走进屋中,整理衣袖。
沉瑟将伞晾在檐下,弑月蹙眉坐下。
独孤河道:“齐桢无论如何此刻仍是昭紫阁四大护法之首,不可能彻底倒戈。”
虚破点头:“这几日,我们还需和齐銮过招拆招,一旦聂予慈那边传来消息,最好做好最坏的打算。”
“什么?”弑月眼中阴沉愈深。
“齐銮大怒,恐怕会是一场恶战。”
“聂予慈那边,你已交代好了么?”独孤河问。
虚破点头:“自然,我已将整个规划一五一十全部讲解,只是天山派此去应该也是玉石俱焚。”
“你不必愧疚,这也是随了他们的愿。”独孤河正色道。
“那目前看来最大的隐患是齐銮觉察。”虚破有些忧心。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即便他觉察,也不一定来得及阻止,我母亲那边已布好陷阱,只等齐润到来。”独孤河冷笑道。
“齐润只要进入陷阱,还有聂予慈里应外合,基本没有逃出的可能。”沉瑟道。
“总之我们还需时刻注意齐銮。”虚破道。
忽然弑月道:“刚才我们去找过观宙。”
虚破挑眉,心中一惊,问:“你们找她?不是她找你?”
弑月摇头:“因为我想问她山知野的下落。”
“她知道么?”
“她知道,但不想告诉我。”
虚破沉吟片刻,道:“她一定要你为花家复仇,才告诉你,对吧?”
“你怎么知道?”弑月诧异。
“灵隐书院在当年花家刚灭门之时便是最忠烈的,一直抵死不肯臣服齐家,齐家威逼利诱多年,才有一个观宙北上。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当年是花家一手创建出的灵隐书院,首领之职都是花家人世袭。此刻想簇拥你报仇雪恨,也不难猜测。”
又问:“看来你还是不同意。”
弑月道:“我为什么要同意,我总觉得她是看中弑月城的势力。”
虚破叹气:“灵隐书院虽一直偏安一隅,但在江湖中也享有声誉,毕竟天象之说谁敢全然不信,加之又有比聂家更为出色的情报收集系统,通晓古今未来这句话,并不是空口夸大。”
弑月听出些小心思,敏锐道:“你话里话外像是想让我接受她的恳求。”
虚破面色微微一滞,柔声解释:“她已主动提起多次,看来不会善罢甘休,你不如假意答应,骗取山知野的消息,至于所谓的复仇计划,她也无法逼迫你去实施。”
弑月暗自揣度,虚破言之有理,即便答应观宙又能如何,灵隐书院能为自己所用也不是坏事,可是这件事总是违背自己心愿,故此还残留几分厌恶。
于是道:“可是,我方才已经告知观宙,不愿再听见此事,如今假意答应,她一定觉察。”
虚破沉吟片刻,道:“观宙侍奉在齐銮左右,必然是靖言庸违,说不定此举已是灵隐书院复仇的一步棋,只是不知道她下一步会如何行动。”
又望向屋外的大雨倾盆,喃喃道:“如今我们只能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