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门口又现出侍女的身影,同来时一样,来无影去无踪,犹如鬼魅。
侍女仍旧沉默引路,将众人请上马车。
马车行驶,弑月问虚破:“那个相师是何人?”
“灵隐书院曾隶属花家,与其关系紧密,武林中颇负盛名,善方术星象,多少达官显贵请去一窥天机。花家灭亡后也不太愿意臣服齐家,不曾想在这里遇到灵隐书院的相师。”虚破沉思道。
“齐銮留我们住宿,却没有兵戈相向,不知道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沉瑟道。
“无论如何,明日我会告诉他齐梁死亡的真相,他信也好不信也好。”虚破忽然决绝道。
“告诉他有什么意义?”弑月冷冷道,“显然昭紫阁乐意看到练影堂人心向背。”
“是的。”虚破无奈道,“但我必须将烟罗缕宫的野心告诉他。”
“他们不信便不信,以后恶果自食,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诬陷烧毁练影堂,难道他们不该受惩罚么?”弑月忿忿不平。
“他们的确应该受罚,但烟罗缕宫与中原武林一旦交战,必定生灵涂炭。”虚破正色道。
沉瑟定定望着虚破,许久,道:“你虽已不姓齐,但你还是很像齐家人。”
一抹略带惆怅的微笑在虚破脸上漾开,他没有再说话。
弑月并不能理解,但也不再反驳。
马车在一处厢房门前停下,是一个小小的院落,正中一个大桂花树。
弑月在房中打量片刻,最终决定还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刻不如好好歇息,便和衣躺下。
然而刚躺下不久,窗外忽然闪电般窜出一道人影。
弑月警觉,立刻起身奔至窗边查看,却听见一个细微的声音:“出院往东,至花园后。”
立刻出门,在桂花树下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人影。
刚才的声音有些耳熟,似是那位分野相师观宙,但她轻功既然如此厉害,并且深夜邀约,不知有何企图。
她望向隔壁三人的房间,都已熄灯。
今日的确过分劳累,应该都已早早安歇。
她站在月光中思索片刻,先抽剑握于掌心,径直奔向花园。
此处花园甚是广阔,种满牡丹,月色下雍容华贵,国色天香。
花中观宙已在等待。
“是你找我?”弑月上前问。
“是我。”观宙抬眼,浅笑道。
“什么事?”弑月并不想和她过多纠缠。
“你不用对我有敌意,我们并不是敌人。”观宙道。
“你是齐銮的相师,齐銮是我的敌人。”弑月道。
“哦?”观宙挑眉,“这就是你找到的‘仇’么?”
弑月敏锐觉察不对,横眉道:“你什么意思?”
“看来很多事你还不知道。”观宙一边低头整理衣袖,一边款款道,“灵隐书院以前隶属于花家。”
弑月不语,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三十四年前,花家灭门,灵隐书院被齐家接手,但诸人并不愿臣服,只是碍于形势所迫不得不曲意奉承。”
“那你为齐銮观星象是为何?”弑月问。
“如果灵隐书院不同意,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花家呢?”
弑月冷冷道:“这是你们中原武林的纠葛,我不愿涉足,我来昭紫阁,只是为了虚破。”
观宙摆摆手,似乎有些厌烦:“不,这和你有关。”
“什么?”弑月不解。
“我是说,花家,与你有关。”
弑月瞪向观宙,震惊中许久不发一言。
观宙叹出一口气,缓缓道:“你没有想过你母亲的父亲是谁么?”
弑月蹙眉,似乎记忆中母亲的确从未提起过,但姥姥是和谁生下两个孩子,这个问题自己也很少思考过,毕竟无论是谁,显然姥姥并不想后人与他们有太多瓜葛,所以一直避而不谈。
她对这个从未听说的花家并无任何感情,自然也不愿莽撞为其复仇。
“就是花家当初的家主,花昼。”观宙的声音沧桑又清澈。
弑月垂眸思索许久,勉强开口:“所以你告诉我,是想让我给花家报仇?”
反倒观宙略有一丝讶然:“自然。”
“你想要我与齐家和聂家开战?”
“自然。”观宙又补充道,“只要你点头,灵隐书院愿意效忠于你。”
弑月咬牙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同意?”
“你不想报仇么?不想了结你母亲的遗言么?”
此刻,弑月终于感到背后一冷,惊得骇然失色,这个遗言她只对虚破说过,为什么这个陌生相师会知道。
她立刻提剑直扑上去。观宙并不躲闪,任由她将剑锋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如果遗愿未了,你母亲的灵魂也不得安宁。”观宙不动声色道。
弑月忽然感到一阵阻拦,眼前这个相师太过神秘莫测,自己竟然不愿唐突杀死她,也许真的如她所说,母亲还记挂着花家的灭门之仇,可是当初姥姥是如何遇见花昼,要是真的想让她们这些后人复仇,又为何守口如瓶,难道花家灭门还有隐情。
她知道今晚观宙不会死了。
***
次日清晨,仍旧有侍女来请诸人前往偏厅用餐。
“昨晚你们休息得如何?”虚破问。
“挺好的,没什么事。”独孤河笑道。
“你自然休息得很好。”虚破望向独孤河笑道。
独孤河不免道:“你意思是我没心没肺吧?”
“不敢。”虚破笑道,又问弑月,“你呢?”
弑月回忆昨晚,还是摇摇头。
目前她并没有摸清相师的底细,心中也的确有些动摇,所以决定先静观其变。
突然侍女对聂予慈耳语几句,聂予慈点头,先行告辞。
餐毕,虚破请侍女带路去找齐銮。
“阁主正在和观宙相师议事,请稍作等待。”
弑月不禁蹙眉,这个相师看来深得齐銮的信任,究竟是站在哪一方?
虚破也有些不悦道:“阁主已是年逾古稀,竟然如此迷信天象之说。”
独孤河道:“心里有鬼,喜欢求神。”
弑月不免多瞟了他几眼。
许久,侍女终于来报,齐銮仍在湖心亭等待。
几人正赶往湖心亭,却在花园中见聂予慈与一长身玉立的男子交谈。
“那是谁?”弑月问。
“是齐润。”虚破回,“昭紫阁四大护法,齐桢,齐栩,齐激,最后一位便是齐润。”
“他们认识?”
“自然,齐润与聂予慈自幼相识。”虚破眼中现出些许惆怅,那年元宵,与他们一同游玩的就要齐润,似乎从那时起,齐润便对聂予慈颇有好感。
远远望去,二人并未相距过密,聂予慈也只是寻常客套。
沉瑟因母亲的前车之鉴,对男女之情向来鄙夷厌恶,不屑摇头,立刻转身离开。
亭中书房内,观宙已站在齐銮所坐的书案旁边,见到弑月进来,并不抬眼。
虚破今日不愿再打机锋,直接打破天窗道:“齐阁主,我有些话要和你说,能不能先屏退其余人等。”
齐銮却笑道:“这里没有你说的‘其余人等’,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但虚破望向观宙。
“观宙是灵隐书院的分野相师,我信得过。”齐銮的语气不容置疑。
虚破只好道:“我们已知道臧剑山庄齐梁之死的真相。”
齐銮却似乎并不太感兴趣:“哦?”
“正是烟罗缕宫所为。”
此刻齐銮终于抬眼,道:“你有证据?”
“证据便是我的同伴与烟罗缕宫的第二位掌灯使交手后,发现掌灯使制作尸卒的秘术与齐梁说中秘术系出同源。”
“所以烟罗缕宫是想控制齐梁?”
“没错,所以齐梁临死前自断头颅,就是为了不被烟罗缕宫控制。”
齐銮忽然有些悲凉,蹙眉道:“如今烟罗缕宫进犯,只是没想到已经在想法设法控制中原上层。”
但忽然又笑道:“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
虚破忽然面色骤变,冷冷道:“我父亲因违背你的命令,抱屈而死,练影堂因为违背你的命令,被彻底烧毁,我告诉你,这是希望你放弃无谓的内斗,抗击外敌。”
齐銮仍在微笑:“好,好哇,简直和你父亲一模一样。”
猛然间一拍桌子站起来,闪电般冲到虚破面前,四目相交,一字一顿道:“你的这些深明大义不用在我面前说,像你这种年轻气盛幼稚可笑的人,我见得太多。”
弑月立刻横剑上前,怒视齐銮。
齐梁偏过脸,望向弑月,笑道:“你不必紧张,我不会拿他怎样,毕竟此刻,弑月神,聂家独孤河家少主,武林第一剑术奇才,都站在我的面前,都以我为敌,我怎么敢轻易动他呢。”
说着,转身,回到桌案边,又道:“不过,你们既然来了有些话我也敞开了说。”
“虚破,我下命令之时就已知道你不会服从,但我知道你会来找我,只是不知道你们如此快就破了万马阵和机关阁,也没有料到齐桢齐栩都愿意帮助你,或者说,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帮助你。”
“这些稍后再论,此刻我问你,既然练影堂已毁,我要你加入昭紫阁,你可同意?”
虚破面容虽保持能冷静,但双手已默不作声地紧紧握拳。
沉瑟本坐在门边,此刻勉强起身,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气愤填膺。
沉默许久,虚破道:“你毁了练影堂,就是为了我效忠于你?”
“你若愿意,我可以为你重建练影堂,这对我而言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况且,此后你可以插手昭紫阁事务,不是更能一齐抗击外敌么?”
弑月一边留心齐銮,一边留心相师。从进门到如今,相师都一直垂眸不语。
此刻虚破已不怒反笑:“听上去的确非常好,非常非常好。”
齐銮笑道:“昭紫阁是武林盟主之位,也不算委屈了你和沉瑟吧。”
“哦?还要加上沉瑟么?”虚破眯起眼,“我想沉瑟不会同意。”
“当日我也曾邀请过她的师姥隐侠,难道她也学到了她的怪癖?”齐銮微微蹙眉道。
“或许......”虚破虽面色波澜不惊,但语调透露出一股冷傲,“我也是隐侠的徒儿,隐侠若知道,只怕不会高兴。”
“可笑!”齐銮忽然起身喝道,“那个老东西就是个怪物,枉费那么好的剑术,只愿意当个市井小民,简直是暴殄天物。”
“人各有志。”虚破起身,神色毅然,“有人仰慕庙堂之高,有人向往江湖之远,人生苦短,只要做到从心而为,就不算虚度光阴。”
“很好,你说得很好,连我都被你说服了。”齐銮讥讽道,“只是你此刻已经进了昭紫阁,再想出去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我若不是惜才,也不会对你们客气以待。”
“多谢阁主,只是我也不是为了交好而来的。”
虚破毫无惧色地直视齐銮的眼睛。
忽然一直垂眸沉默的观宙开口,声音缥缈:“岁在降娄,客星犯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