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茯苓眼中骤然爆出惊喜的光,她像看着一颗救命稻草一样看着女道长,“真的吗?”
师雪桓从储物镯中取出一根琉璃玉柄,递给她,“试试。”
叶茯苓接过,瘦削的手指一寸寸包裹住玉柄,温润淡青的玉质陡然亮了起来,发出金、青、蓝、红四色光芒。四色光有如霞光般流转,绮丽夺目。
“金木水火,四灵根。”师雪桓淡淡一笑,“有灵根的人十分罕见,且多是不纯粹的五灵根,像这样的四灵根已经很难得了。”
叶茯苓透过氤氲的霞光看着她,不知为何,突然鼻子一酸。这次落泪却不是绝望悲愤的,而是充盈着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力量之感。
她反复玩着手里的琉璃玉柄,爱不释手。她突然好奇问道:“师姐姐,你是什么灵根?”
师雪桓并不接她递过来的试灵玉,她若是用试灵玉测试灵根,发出的光芒极亮,一对比,或许会打击到叶茯苓的自信和积极性。她伸手做一个捏诀的手势。
无人察觉,方圆一丈内空气骤然一燥。
水汽四方汇聚而来,落在她指尖。
赫然是一枚晶莹剔透的冰锥。
她侧眸望向叶茯苓,“看,是冰灵根。”
叶茯苓眼中爆出惊喜和好奇之色,伸手去触摸那枚小小的冰锥。又见女道长手诀一变,一道无形的风刃滑过她脸侧。叶茯苓眼睛亮亮地猜测,“是风、冰双灵根!”
师雪桓含笑点头。没有解释这两个灵根都是非常罕见的天灵根,且纯度极高,即使在人才辈出的师门,师兄见识了她的灵根后也赞叹不已。
两人无声地坐了一会儿。良久,叶茯苓抱膝低声说,“可是我害死了弟弟。我这样的人修仙,不会遭天谴吗?”
师雪桓嘴角微扬,“如果这样就要遭天谴的话,修仙界那么多杀人越货、害人魂飞魄散的恶人,天谴都谴不过来。”
看到叶茯苓怔然的样子,师雪桓决定给女孩一剂强心针,她平视前方,轻声道,“要说害死别人,我也曾害死过人。”
叶茯苓猛地睁大眼,“怎么会——”她转过头,怔怔地看着女道长,女道长面上神情隐在光晕后,若隐若现,看不分明,带着不真实的梦幻之感。
叶茯苓不敢相信,女道长这种霜雪寒月一样的人物怎么会有这样的过往。即使如此,也一定不是道长本意,叶茯苓梦呓般低语,“我不信,师姐姐,那是怎么发生的?”
师雪桓侧眸看她,“等你修炼到了筑基期,我再跟你讲。”她说完,唇角隐约勾起。
叶茯苓被这笑意一瞬间流淌出的旖丽之色晃得一个走神,听得女道长又问:“你父母会同意你去求仙问道吗?一走或许就是几十年,你父母只有你一个孩子了。”
女孩头埋进双膝之中,传出闷闷的声音,“他们不会管我的。我一走,他们肯定还会再生一个弟弟。”
师雪桓点点头,摸了摸女孩的头,将她带回村子。这回女孩乖乖地跟她在身后,再不见刚才满身刺的样子。
*
师雪桓回到杏花村,荆师兄刚刚安抚好了村民,正往人群外走去。见着师雪桓走过来,荆未臣眉眼稍霁,唤道,“师妹。”
师雪桓上前对他讲了叶茯苓的事情,讲到女孩有意愿去修道。
荆未臣长眉微挑,眼中露出诧异,“她果真有四灵根?这倒是难得。”他微一思索,便道:“若她有意愿,我们便带回宗门去,每隔五年宗门也要派人来凡人地界拣选弟子的,这一来倒是省事了。”
宗门每五年都会参与修真界久负盛名的仙都会,择其中佼佼者收入门下。每三年也会派遣金丹修士探足九州,发掘有灵根的有缘人,收作宗门力量。
玄清宗身为修真界第一大宗,巍峨古老,传承万年,彪炳千秋,是整个修真界当之无愧的仙道明灯,所有向道之人莫不以跻身玄清宗为荣。
修真界横跨九州,纵贯三山两脉,五湖四海,求仙问道之人有如过江之鲫,于是催生出仙门林立,大大小小门派势力有“仙道三千”之称,可见宗门之多。
师雪桓颔首,又提到了谢无痕,“师兄,谢无痕那个孩子有修为在身,如若他有意愿,是不是可以一起带进门派?”
在地下室,被谢无痕关键时挡剑救下的师雪桓,就有了这个念头。
这是她能想到的报恩的方式。
谢无痕小小年纪学得修真功法,无人指引练到炼气四层,想必是对修道有追求的,凡人地界资源稀少,去宗门修炼无疑是最好的。并且她观察到他和家人关系不亲近,甚至被父母所厌恶冷待,那么出世修道就可以更加心无旁骛。
前提是他本人愿意,她会去征询他的意愿。
荆未臣闻言,脑海里浮出那个眉目冷漠的谢小郎。
他轻轻颔首,“此子确实心性非凡,明悟早慧。若是好好培养,日后说不定有一番造化。”
两人说完,师雪桓便前去谢无痕家里。
谢家小院前,师雪桓扣了扣门,一个十五六岁的黄裙女孩开了门,女孩看见师雪桓,眉目拧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是道长啊?”
师雪桓知道眼前这位是谢无痕的姐姐,好像叫孙玉茹。
师雪桓温声开口,“昨天谢无痕帮我们抓捕恶人出了力,受了伤,我来给他送药。”
孙玉茹惊讶道,“他昨天帮你们抓人了?还受伤了?”
师雪桓:……
孙玉茹拉开门,嘴里嘀咕着,“怪不得今早又没干活。”
望着女道长走进门的背影,孙玉茹直直盯着她随步伐波浪般起伏的衣摆,和偶然侧脸露出的玉白皮肤。
自小没出过村镇,她从没见过这样出众的人物。
听说她还会术法。和谢无痕那个叔叔一样,他们都会术法!
女孩眼中闪烁着某种强烈的渴望。
师雪桓礼数周全地道谢后,径直走向小破屋里。
床上的谢无痕还在昏睡,师雪桓倾身探了探他的气息,确认他体内气血平稳,伤势已经趋于稳定了,便放下心来,给他喂了一颗养元丹。
师雪桓在一侧桌子旁坐下,用意念唤出系统。
“我在。”系统电子音久违地响起。
“想必给杏花村除去妖祟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师雪桓眉眼漫漫垂下,以手支额,“探仙引的配方,可否兑换?”
系统回应可以,随后便在空气中以灵力凝成金色字迹,绘成一张配方。师雪桓抬眸看去,默默记下了所需的几件材料。
玉髓、禅心仙砂、玄母灵液、灵木脂、六棱火精。
配方除了材料之外,只有寥寥几句讲了炼制手法,十分粗简,即使师雪桓当下并无炼器经验,也知道很难通过这几句话完整地炼出探仙引来。
对此,系统的回复是,探仙引配方过于古老,流传至今仅保存了这些内容。但这几句已经是炼制的核心,若是极富经验的炼器宗师,按图索骥,也定能炼出来。
师雪桓揉了揉眉心,心下因为终于获得配方的欣喜被冲淡一分。
即使这几件炼器材料,她也一样都没听说过。
回到宗门后,她要将学习炼器提上日程了。
师雪桓思索片刻,抬眸见床上的谢无痕眼睫微颤,醒了过来。
*
谢无痕坠在茫茫无际的沉眠中。
他又梦见那个被晚霞吞噬的傍晚,少女飘忽不定的衣角,他伸手去摸,却总是触碰不到。
他四处寻觅也怎么也找不到那个人。
所有人都告诉他,她不存在,只是他的臆想罢了。
捅进腹部的伤口很快愈合,她不存在;医馆的老大夫嗤笑着说,仙人是虚妄传说,她不存在;前来探查妖祸的道长转过身,气质清冷,却不是她。
她还是不存在。
谢无痕仿佛坠在深海,一丈丈沉溺下去,挣扎的指尖离海面越来越远。
巨大的力量压迫得他几近窒息,他拼命大口喘气。
一下从梦境中挣脱。
意识回笼的一刻,他感到劫后重生的喜悦。
他尚未睁开眼,朦朦胧胧地想到,在尚未重遇她之前的那两年,他总是会梦到再次见她。
他在梦里以各种场景再次见到她。感受那短暂的虚构的喜悦,镜花水月,再醒来时面对一切成空。
如今真的见到了,却又开始做相反的梦境。
谢无痕微哂,睁开眼。
*
师雪桓望见支起上半身的谢无痕,倾身问道,“醒了?体内可还有气血翻涌?”
谢无痕脸色苍白,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的脸,微微摇头,“没有,伤口已经稳定了,很快就能痊愈。”
师雪桓点点头,酝酿片刻,轻声询问,“可否冒昧问下,你有炼气修为在身,是师从何人呢?”
在他开口回答之前,她又补充道:“如果不愿告知,可以保密。我只是……好奇问一下。”
谢无痕偏首咳了两声,扬起的手腕清瘦有力,因用力隐隐现出青筋,“我没有师父,偶然得了一册功法,无意修炼至今。”
他从桌上的抽屉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师雪桓双手接过,随手翻阅几页。
这本封面写着“泰山心经”的册子,破破烂烂,轻轻翻过几页师雪桓都担心要散架。
浏览了两页,内容更是粗糙浅显,像是随意写就、哄骗不入行又向往仙道的小孩子的地摊书籍。
通篇的滥竽充数中,只有少数几句真正地指导了引气入体、吐纳灵气等最基础的修行法门,难得他能借着它修到炼气二层。
师雪桓合起书册,想了想,开口道,“在远离大鸿国的地方,有许多专门收修道者的宗门,我就是其中一个门派的弟子,如果你愿意专心向道,去拜入宗门是更好的办法。”
眼前少年双眸沉静,一副专心聆听的模样,她看不出他的情绪,认真注视着他,慢慢问道,“你愿意进入宗门吗?”
谢无痕眼睫微颤,被她专注望着的时候,像被温度适宜的水温柔包围着,让人沉沦。谢无痕心口涌上难言的感受,他偏开了眼神,应了一声好。
师雪桓见他应下,心下微微松快。
——若他拒绝,她也不知该如何才能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了。
她从储物镯中取出那柄试灵玉,从桌子上推过去,“这个试灵玉可以测出灵根。不过你已经引气入体,灵根资质也不必太过关注。”
只要他拜入宗门,即使灵根驳杂,修为低下,只能做个杂役弟子,但宗门积蕴深厚,对杂役弟子也有灵石丹药等一应月例,加上仙门之地灵气浓郁,比在凡人地界的杏花村,更有望问道,仙途可期。
谢无痕顺从应着,道了一声谢,还是伸手握上玉柄。
试灵玉霎时间闪烁出五道光芒。
师雪桓垂眸扫过一眼,是金木水火土五色光,五灵根。
五灵根,纯度也最低,驳杂无比。他的灵根资质算不得好。
师雪桓想了想道,“修道一途,灵根只是敲门砖,心性、悟性、机缘等等,都是关键的因素。”
这是实话。无论现代的话本小说,还是这个世界的传说飞升之人,并非人人都是灵根卓异之人,相反,灵根普通但心性坚韧的人占比不少。仙途漫漫,这条悠久的路途中有太多因素可以冲淡先天资质的影响。
谢无痕早知道自己灵根,也知道五灵根意味着什么。见着师雪桓不动声色的宽慰,他淡淡笑了笑,温顺地说道,“好。我知道了。”
若是村里的小孩见到他此刻的模样,恐怕会惊愕地瞠目结舌。
——他们眼里的谢无痕哥,表面看着淡漠平和,时常还会如沐春风,其实最为冷戾狠绝,一旦触到他的底线,他略施一点手段,就会让对方生不如死。
然而此刻,面对这个年轻女修时,佛口蛇心的少年仿佛真正变作温润包容的佛子,驯顺地不见一点棱角。
彷如恶虎摊开肚皮,将弱点暴露给她,包容承接她的一切作为。
师雪桓侧眸望着乖顺的少年,始终温和顺从,不骄不躁,然而昨天他还命悬一线,险险逃生,拖着病体面色苍白。
好像每次见他,他都在受伤。师雪桓心里升起一点怜惜。
他让她下意识地想到一个人。
现代的顾钰。
和哥哥回到福利院后,她九岁这一年,福利院来了一个新人,十岁的顾钰。她听教管阿姨说起顾钰的情况特殊,妈妈早早过世,他跟着无能又嗜赌的继父。
继父是个暴虐的酒鬼,每每喝醉或者赌输,就打骂虐待他。直到继父赌博赔掉了最后一点积蓄,彻底无力抚养,在一个儿童保护基金会的协助下把顾钰送来了福利院。
师雪桓对顾钰最初的印象是一个清瘦冷漠的小少年,狭长的眼裂盯着人看时显得格外冷冽。
福利院的小孩子都不愿意、甚至有点怵跟冷漠孤傲的顾钰玩耍。
当时的师雪桓经过两年药物实验、两年在外流浪,心智远比同龄人成熟,又格外地敏感细腻,善于共情,形单影只的顾钰让她想起了一个做药物实验时遇到的小女孩,那是她曾经最好的朋友。
可是,那个朋友最后却死在了药物实验里。
细腻的师雪桓尝试着接触顾钰,将他当做曾经的朋友,弥补自己的遗憾。她用所有的善意和热情一点点靠近顾钰。
最开始,她收获的大多是沉默无言,师雪桓不在意,她见到过被外界伤害的小孩,知道他们一身刺是为了保护自己。她能想象到他们的遭遇,因为她也遭遇过。如果没有哥哥陪伴爱护,她曾经也差点成为这样的人。
即使如此,她心中也总有个小人,常年阴郁低落,甚至有时让她夜不能寐。
师雪桓不觉得自己在顾钰这里受到了冷落,在和他相处的过程中,她既是在弥补逝去朋友的遗憾,也是在治愈心里那个冷漠的小人。
慢慢地,她逐渐感觉到顾钰在和她相处时气场发生了变化,由冷漠戒备转而变得稍稍融化,偶尔也会回应一两句。
这是一个不小的进步。
从小就长得精致可爱的师雪桓不缺朋友,福利院的男孩女孩们都喜欢和她玩,顾钰这个朋友却有着略微特殊的意义——这份友谊是她主动争取来的。
长大后,师雪桓才逐渐明白,她无意地靠近,以本能的善意一点点蚕食掉了顾钰给自己竖起的外壳,给予他很多正向的改变。
同样的影子,她现在也在谢无痕的身上看到了。
从他住在圈养鸡鸭一样的小破屋、他父母动辄冷言恶语和打骂、他姐姐甚至不知道弟弟受伤昏迷了一天……
都能看出他从小没有感受过爱。
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她仿佛看到十一岁的顾钰,沉默桀骜,其实内心是一座孤岛。
师雪桓抿起唇,灵识探向储物镯寻找。
顾钰十一岁那年,她曾递给他一块糖。
隔着星河漫漫,面对十一岁的谢无痕,她递过去一枚翡翠扳指。
谢无痕的眼神落在她洁白柔软的掌心,里面静静躺着的玉扳指翠色莹润欲滴,衬得掌心纤白,皓腕凝霜。
往上,迎上她盈着一点笑意的双眼,“给你看个有趣的。”
她指尖摩挲扳指,轻轻一点,有一种奇特的韵律感。随着这奇特的手势,扳指骤然绽出夺目的光芒。
光芒尽处,宛如身临其境的画面光影流转,伴着声音,凭空投射到了空气中。
画面里有潺潺流动的清溪,有洋洋洒洒的落英缤纷,有一棵两人环抱的大树。
片刻,一个雪衣少女步伐轻盈地走入画面,一剑递出,满地落英乘风而起,纷纷扬扬。她就在这满地落英中练剑,转身侧首间,清眸流盼,神若秋水。
在现代,这叫做投影。
在修真界,“这是拓影石。”师雪桓迎着谢无痕的目光解释,“用来记录一个时刻的影像,随时随地回放。画面和声音都会保留。”
一边说着,她注意到画面播放的是她第一次试验拓影石时,在自己的小院里练剑的场景。于是连忙轻点扳指,将这个影像删除,切换到下一个影像。
拓影石是她翻遍储物袋,挑出来最适合送给谢无痕的东西。
其他珍奇的灵宝法器,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送给一个在修真者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无异于降祸于他。
拓影石常见,也新奇有趣,是小孩会喜欢的物事。
师雪桓耐心地讲述拓影石的用法,谢无痕心神却全在她明亮的双眸里。
那双眼里眸光璀璨,无意流露出一丝最本真的善意。她安静讲述的侧脸如玉,在光幕映衬之下,显出一种难言的神性。
这点神性,穿破他所有外壳,触到那柔软的、毫无反击之力的一点。
“你试试。”师雪桓将翡翠扳指递过去。
谢无痕接过,手掌包裹着扳指,一点一点用力地握在掌心。
师雪桓说罢,就站起身,准备去找师兄,“我们会在午后启程,和师兄汇合后来接你。”
谢无痕点头,正欲开口,却被一道声音抢了先。
“道长,你们要带走他,去宗门修仙?”屋门口站着孙玉茹,诧异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惊羡。
师雪桓正在组织语言,孙玉茹又抢道,“道长,你看我能修仙吗?”
她快步挤进屋里,眼神灼热,扫视一圈,直直锁定桌上的试灵玉。
“我听到你们说话了,这块玉能测出修仙资质。”孙玉茹眼里的渴望藏不住,在谢无痕阻挡的动作之前,抢先一把抓住试灵玉。
玉柄霎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