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往南行七里,有一家药材铺。药材铺的掌柜脾气暴躁,骂骂咧咧地列着单子,做错事的伙计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
“眼睛都长脑袋上去了?!我让你收的黄芪呢?药呢?!白纸黑字你都看漏,走过去个姑娘倒是能把人家的头发丝儿都数清楚!”
伙计面皮儿薄,被数落得都红了眼,掌柜的今天却像嗑了火药似的,咄咄不休地说个没完没了。
笔杆子往柜台上一拍,清亮的“啪嗒”声惊得小伙计猛一抬头。年轻的掌柜厉目而视,眉头紧拧,眼看着就要发火。然而片刻后,忽然就倦了似的,无力地轻叹一声,催下眼睑摆手道:“罢了,你先回去歇着吧。”
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让伙计又懵了下,好一会儿后才唔唔点头,像是得了大赦般,紧搓着手仓惶地离开了柜台旁。
可能有点匆忙,走到门口时差点跟人相撞。伙计抬起头,轻“哟”了声,忙避身请示道:“大人来抓什么药?”
京城里多是达官显贵,碰上那些个气势足的人,喊声“大人”总没有错。可谁知这位并不应声,伙计嘟哝了句,径直朝门外走去。
掌柜的一手撑着脑袋,一手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拨了半天也没算出个七八来,心思本就没在这上面,视线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默印站在柜台前,指节轻敲桌面,道:“你与喻卿相识?”
掌柜的站直身本想开口招呼来客,闻听此言忽地怔了下,随即打起了精神,戒备的视线在他身上暗自打量,沉着声不答反问:“你是何人?”
默印抬起眼,无意与他多说,只道:“若是旧时,故人身后事还望料理一二。”
“啪嗒”一声,是算盘掉落在地的响动。
掌柜的扯着嘴角勉强地笑了下,不知所由地轻声说“抱歉”,然后弯下腰去捡。
默印话已带到,便转身欲走。掌柜的直起腰后,忙对着他的背影道了声“多谢”。
话说出口,才察觉到声音是微微颤抖的。
这本来与他是无干系的,但默印顿了顿,最终还是回身多说了一句:“他自己选择如此,无怨无悔。”
掌柜的垂下眼,食指拨着算珠上下移动,发出“哒哒”的清脆响声。他兀自笑了下,短促而复杂,仿佛自嘲道:“也不打个商量就独自潜进了宫,如今竟还能留得后事在,也不知该说是幸事亦或麻烦。”
默印没再言语,转身离开了药铺。门外的徐衍正站在檐下等着他,树荫下停着辆马车,徐大人的两名侍卫正守在旁边。
“阁下这是要回居所去?”
默印点了点头,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
徐衍如今也不太敢与他亲近,连语气都恭敬不少,亦是时刻注意着两人间的距离。他让侍卫继续留下守着马车,自己与默印结伴同行。
“今日之事,虽说并无几人在场,但宫闱秘事尚能在坊间流传,更何况如此猎奇之闻。阁下可有后事打算?”
打算?默印皱了下眉。他想起来前些日子在街头碰见的男子,那额头的纹路形状太过熟悉,君越山处处可见,那是上神浮屠的独特标记,那是他的父神大人。
父神亲自来凡间,不知可是神族出了什么问题,如今他记忆已恢复,自当尽早返回神界才是。
然而,照眼下光景来看,似乎又走不得。
徐衍并非是絮叨之人,可他不出声,气氛便冷寂下来,总让人觉得浑身不适。于是他便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京城是个好地方,天子脚下,热闹也是真热闹,但也最消磨人啊。我已近而立,蹉跎了这么些年,也该从温柔乡里爬出来了。南杭那边连年天灾,府县各官都跑得差不多了,我欲前往长治,也不知妻儿何意。”
他娶了一位贤惠的妻,应当仔细照料着,可如今又想走出男儿的一条路来,委实难得两全。
人生来这般磋磨,仍唯恐无法安身立命,也不知单是尘世如此,还是五界种种皆会遇此境况。他悄悄打量了一眼默印,见他眼底无欲无求,愈发觉得大概只有凡人才会被琐事所累。
两人同路不过两三里,之后便要各自分途。徐衍心知此处一别应当再难相逢,不禁心怀感伤,秉手行礼道:“走一遭尘世得以遇君,实乃此生幸事,若有缘再会,即便不敢自称为故友,斗胆相约三两杯清茶应是无妨。到那时,还望阁下赏脸小叙才是。”
默印点头,同行一礼。
出门时晨曦方觉,再推开院门,正遇上夕阳透过树叶照射进小院的光。
一路走回来,平静无波的眼眸在瞥见爬在石桌上的身影后,忽地就颤了颤。他静立良久,最终反手阖上了院门。
轻微的吱呀声在虫鸣鸟叫中并不显耳,然而却偏偏像某种信号,唤醒了小憩之人。
南落这一觉睡得有些久,脑子都睡懵了,捧着脸和默印大眼瞪小眼,茫然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低哑着声音道:“我等你都等得睡着了。”
明明是很寻常的语气,此刻听起来总有一丝委屈的意味。默印偏过头,含糊着“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默默,我脚麻了。”
“……”
默印抿了抿薄唇,不是很适应这个称呼。腿麻了,缓上片刻就好,唤他又有什么用?
一抬眼,正对上双干净澄澈的眼眸,微微睁大,直勾勾地看过来。默印皱了下眉,见他一动不动,便只好走上前,道:“还能走么?”
南落熟练地伸出胳膊,简练地回应他:“背。”
默印静默良久,直直地盯着眼前之人,从那双眼眸看到的都是坦然。小狐狸真是大胆,可是谁给他的胆子呢?是他自己惯出来的啊。默印顿时觉得像是绕进了一个坑,真是……天意弄人。
他俯下去身,刚背起人往屋内走,南落突然拍着他的肩头喊:“哎哎,我要出去吃东西!”
默印顿住脚步,偏过头问:“吃什么?”
“全鸡盛宴!”南落语气严肃,“你许过我的,不能耍赖!”
“……”
默印不是很能理解他对鸡肉的热爱,但也未说什么。那家御字号厨子的手艺极好,据说是宫里出来的,以前是为皇帝做过膳食。名头打得响,价钱自然也水涨船高。每日里宾客络绎不绝,来得都是些非富即贵的人物,连接客的小二也跟着神气起来。
“哎哎哎!”小二端着茶盘喊住他们,抬着下巴不客气地道:“二位请这边付茶水钱。”
人还没落座,倒先要付银子。默印也没多作询问,正欲抬手自腰间取钱,楼上一声尖叫不合时宜地划破热闹景象。拿眼角余光一瞥,视线中恰映出自二楼掉落的身影。
默印不作犹豫,点足跃起,电光火石间堪堪接住掉落的身影,而后缓缓旋身落地。稳定身形后,怀里的姑娘尚处于昏懵状态,被他放下来后,才稍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当即腿一软,顺着依靠就滑坐了下来。
一阵后怕这才袭来,年轻的姑娘心有余悸地攥着身旁人的袖角,微颤着声道:“多、多谢……”
自二楼匆匆跑下来的婢女神色慌张,挤开众人跪坐下来,抱着自家小姐失声哭喊道:“小姐、小姐,身体可有恙?这、这感觉如何了?小姐,你可吓死奴婢了……”
如果主子有个好歹,她回了府,怕是有命也不能活了。
默印扯了扯衣袖,皱眉道:“可否放手?”
小姐仰起头,露出面容姣好的一张脸。她直视默印时,先是一怔,竟可疑地绯红了脸颊,而后就被他眼底的寒霜祛退了心思。她扶着婢女缓缓站起身,吐纳一口气后,便恢复了寻常神态。
“小女常蓉,乃朝中常太傅之女,不知公子名讳?”
默印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转身离开了原地。常小姐见他欲走,忙上前拦人,伸出手道:“哎——”
默印反手钳住她伸过来的手腕,没让她碰及自己,隐隐有一丝不耐烦:“何事?”
“尚不知公子名讳,又如何报答今日之恩?”
“不必。”默印松开手,眸底寒霜一片,神情极为疏离。
他拒绝得不留余地,常蓉自不好再行纠缠。围观者散去,扭头看热闹的食客回身吃佳肴。
南落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走来的人。直到默印走到他跟前,他才抿了抿嘴,轻声道:“你怎么了?”
默印抬眸看向他,不知所谓。
“你都不笑”,南落指指自己的嘴角,“你有些……不一样。”
默印无法回应他,沉默良久后,才僵硬地岔开话题:“点菜吧。”
南落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看向频频望过来的常小姐,突然就觉得连全鸡宴也不香了。遂任性地别过头,道:“不吃了,我要回村子看我的小鸡。”
京城一点儿也不好玩,后悔了。
默印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这人委屈时嘴角会微微下撇,不知是不是皮薄白嫩的缘故,明明还未见泪光,眼角就泛了微红。其实这是个好时机,巨源村民风淳朴,又有熟人相照。若就此别过,他返回神族,也不用为小妖王的安危分心。
他正思忖着,冷不防南落近了前来,皱着眉试探道:“你……不愿意啊?”
这面对面的距离不足一尺,默印将头微微后仰,倒是没表现出不适来。他微微一皱眉,将视线投向门外,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