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的临安码头, 缓缓飘进一艘船只。雨季码头略显冷清,几个婆子凑成一堆缩在角落说话。
“姜家气数可算是到头了,接二连三出事, 今儿戏楼闹得那叫一个难看。”这婆子指着码头上一块空地, 道:“姜府都多久没进生意了,没姜怀远我估摸姜家不可能再起来。”
另一个婆子接话道:“可不是么,姜老爷走了二姑娘也不知所踪, 虽然姜家将这事瞒的死死的, 但姜二姑娘都多久没在临安露面了, 指不定被拐子拐到哪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做小妾生娃娃。”
以前姜府风光时一举一动就备受瞩目, 如今落难自然有人幸灾乐祸。一听姜二姑娘的悲惨遭遇,数人连连摇头,惋惜道:“那姜二姑娘还能找回来吗?”
“找回来有甚用,失踪这么久清白早没了,就算姜家还愿意收留她,只怕也是草草嫁人收场。”
“反正她也是个傻的, 丢了就丢了。”
……
一帮婆子说的正在兴头上, 忽见船只停稳, 月色中走下来几个人影。为首的男子一身雪白绸缎, 身姿很是高挑。此时天空飘起蒙蒙细雨,白衣男子撑一把伞, 嘴边噙着温和的笑意朝这边走来。
“几位婶婶, 某初来此地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不知可否解答?”
离得近了, 几个婆子这才看清白衣男子的长相。约莫二十左右的年纪,面容俊朗,周身一股浓浓的书卷气, 温文尔雅含笑三分,一看便是姑娘们会喜欢的模样。
被如此俊俏的郎君请教,几个婆子互相看看都有些不好意思。她们常年在码头以做粗活为生,只以为这个书生要问路,大方道:“小郎君想问什么便问吧,我们在此生活数年,敢打包票临安的大事小事就没有不知道的。”
有人附和,“对,对……”
白衣男子十分有礼,道:“敢问面前这条河道有多宽?距离临安最近的海有多大?”
几个婆子被问住了,面面相觑语气不客气起来:“你问这个做甚?河有多宽海有多大关你什么事?”
“真是闲出屁来,谁有事没事关心河道多宽……”一个婆子尖酸道。
那白衣男子也不恼,姿态笔挺,道:“确实与某无关。不过看几位婶婶实在太闲,生活贫苦还有精力关心姜二姑娘的行踪。某便想着诸位既有心操劳别人的事,想必河道多宽也是知道的。”
几个婆子被他说的云里雾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此人在骂她们管的太宽。这些婆子平日就喜嚼舌根,因为自己过的不好,尤其乐见别人家的惨事。
白衣男子又气度神闲道:“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言海。某认为人该以自己为先,少管别人的闲事。据某所知,姜府就算出事,家中财富几辈子也花不完,二姑娘更无需像诸位似的辛苦讨生。尔等囊中几文钱,却操心旁人万贯家财的事,说的好听叫管得宽,不好听就叫痴人说梦。”
众人被这书生说的一愣一愣,完全不知如何反驳。这玉面小生看着儒雅,嘴巴却是个厉害的,不光骂她们多管闲事,还骂她们穷,简直不可忍。
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婆子们撸袖眼看就要动手了,身后一个奴婢忽然说:“公子,明日还需去沅阳王府,早些回吧。”
一听沅阳王府的名字,那几个婆子再大的火气也偃旗息鼓。沅阳王乃天子近臣,光听他的名字就怂了,只得悻悻收手。
不多时,一行人上马车,缓缓消失在夜色中。
方才的白衣男子正是泉州州同长子姚景谦,姜莺的表哥。姚景谦年方二十,是泉州第一百九十二位进士,去年高中入仕翰林。不久前回泉州祭祖恰逢茯苓上门,得知姜怀远出事便来临安接姜莺。
此次同行的除了茯苓,还有姚景谦的妹妹姚清淑。三人从泉州出发,经过一个多月终于到达临安。
一路上茯苓胆战心惊,说:“奴婢走时二姑娘还好好在家,谁知仅仅三月姜府就出了这样的变故,若非小鸠写信告知,奴婢怎么也想不到二姑娘会在王府。”
沅阳王与姜府非亲非故,又有姜芷的仇恨在,突然把姜莺养在王府可谓奇怪,茯苓总觉得这趟带走二姑娘不会顺利。
与茯苓相比,姚景谦要平静许多,他面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好像什么事都游刃有余。他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说:“不必担心,明日去了王府自然一切明了。”
这夜,姜莺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说自己在泉州还有亲戚,她已经由最初的震惊转为平静。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夫君说的她信。
可姜莺总觉得哪里不对,听说姚家表兄来临安,小鸠为何这么高兴,夫君为何一整晚郁郁不欢,她想不通。
姜莺睁眼失眠的时候,王舒珩也醒着。黑暗中,他忽然问:“姜莺!想去泉州吗?”
闻言姜莺一怔,转过身子道:“夫君也去吗?”
“我不去。”
姜莺自然而然回:“那我也不去。”
王舒珩转身,黑暗中两人面对面望见对方模糊的轮廓。听姜莺说不想去泉州,王舒珩心里那根绷紧的弦一松,呼吸也轻快许多。
这段时日发生诸多事,叫他不得不去正是自己的内心。王舒珩心里隐隐有个答案,他伸手抚摸姜莺的脸。
“夫君,我哪里都不去。”
王舒珩微微勾唇,说:“知道了,那就呆在我身边。”
二人相顾无言,沉默一会姜莺还是没有睡意,她靠近些,小声道:“不知为何我心慌,睡不着。夫君,能靠近你一些吗?”
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姜莺知道夫君不喜睡觉时自己靠的太近。平时她都特别注意,裹好小被子不敢乱动,可是今日一种不知名的心慌笼罩着她,好像下一秒就会惨遭抛弃。
姜莺声音细细的,有点可怜:“夫君,就靠近一点,一点点。”
哪知,王舒珩忽然掀开自己的锦被,冲她说:“进来吧。”
姜莺怔住,她其实没有要和夫君躺一个被窝的意思,但夫君既然邀请……她也不好拒绝不是。这种时候姜莺反而故作矫情,忸怩着:“真的……可以吗?”
王舒珩有点无语,不是这姑娘自己要求的?“不想就算了。”
正要作罢,忽然感觉被子底下滚进一只小东西。姜莺以极快的速度靠近,丝毫不给他反悔的机会。王舒珩反应过来时,姜莺已躺在身侧了。
说来也怪,往常她总希望能和夫君亲近些,但真到了亲近的时候,姜莺忽然紧张起来。男人的体温似乎要比她高出许多,被子里暖洋洋的,姜莺心安的同时又束手束脚,连脚都不敢伸直。
感受到她的紧张,王舒珩笑了下:“你在害怕。”
他的语气十分肯定,姜莺闹了个脸红,不过幸好天黑看不见。王舒珩又打趣她:“以往不是很能耐吗?怎么这会怂了?”
“哪有?”姜莺嘴硬。
王舒珩忽然起身压制住她,整个人几乎覆在她的身上。姜莺听到对方沉重的呼吸,下意识一动不动。
美人乖乖躺在身下,王舒珩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他什么都不管了,缓缓凑到姜莺耳畔,悄声道:“不要动,我想验证一件事情。”
姜莺正要问验证什么事,唇就被含住了。
她感到浑身一阵颤栗,更要命的是,对方好像也同她一样。两人身体皆有不同程度的发抖,但谁也没有拒绝这个吻。
王舒珩先在她的唇上轻轻吮了一会,又偏头亲了下她唇角的梨涡,慢慢地,手移到她的耳畔捏住白玉般的耳垂,不轻不重摩梭一下。
帐中暗香浮动,帐外光线晕黄。姜莺手上的绞丝银镯发出悦耳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两人都没有多余的话,少女发出一声娇哼,于昏暗中与他对视。
王舒珩伸手顺了顺她的脑袋,安抚一般,他说:“怎么那么乖。”
“夫君……”
感受到她的紧张,王舒珩微微支起身子。他没喜欢过什么人,更不知道怎么对一个人好。说起来在喜欢人这件事上,他的经验还不如姜莺。
明明只是浅浅一吻,却好像唤醒了身上压抑的某种本能。他不是圣人,不是神佛,有喜怒哀乐,也有人类最原始的念想。
因为压抑了许久,如今渴望的才更多。他没再继续,忍着浑身紧绷下了床榻。
“夫君要去哪里?”
王舒珩声音有些嘶哑,答:“去沐浴。”
等沐浴完回来,姜莺已经熟睡。王舒珩任命般闭上眼睛,在她眼皮上轻轻啄了一下。
睡梦中,姜莺好像听见有人在她耳畔,低声说:“姜莺,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逃不掉了!
翌日天光大亮,今日与明泓相约百安楼,府衙还有一堆事候着王舒珩不能耽搁。
王舒珩走后不久,姚景谦便带人上门了。王府门口正是田七雄当值,之前把姜莺骗进王府时众人就被交代过,姜莺只是暂时留在王府,等姚家来人就去泉州。虽然如此,田七雄还是有点犹豫,毕竟殿下不在府中,有人来接姜莺的事还是应该让殿下知道。
见田七雄犹豫,姚景谦上前几步,笑道:“不必多虑,今日登门并非要将表妹带走。听闻表妹患上怪病,直接把人带走难度不小,不如先让我见见表妹,熟悉之后再做打算。况且殿下在姜府有难出手相助,是姜府的恩人也是姚家的恩人,离开临安前我定亲自答谢,不会一声不响带表妹走的。”
见姚景谦说的头头是道,况且这人温和有礼,态度诚恳丝毫不像开玩笑,田七雄便引人进府。不多时,众人终于在王府正厅见到了姜莺。
最激动的是小鸠和茯苓,姐妹两就差抱头痛哭了。简单说了一路的事,茯苓这才上前问候姜莺。
数月不见,茯苓不得不承认姜莺被王府养的极好,穿衣打扮不比以前逊色,看上去……似乎还胖了。茯苓躬身福了福,唤她:“二姑娘。”
府中忽然多出陌生人,姜莺有点怕。她离的远远的,并不说话,无论小鸠怎么哄都不肯上前来。
还是姚景谦有办法,也不逼姜莺,上前几步小心道:“表妹可还记得我?”
姜莺摇头,这位公子虽面生,但她并没有强烈的抗拒之感。思及此,姜莺说:“我之前受伤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夫君和我说过泉州有位表哥,是你吗?”
听到夫君二字,茯苓等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姚景谦却极有耐心,顺着她的话道:“对,是我!莺莺受苦了,伤可有好些?”
“不疼了,谢谢关心。”
她其实还有些防备,但姚景谦并不逼迫,与她对话耐心十足循序渐进,还拿出从泉州给她带的礼物。
没一会姜莺便走近了些,这时姚清淑也上前道:“许久不见表姐可还记得我?”她是个憨厚的性子,笑起来一看就没坏心眼,“不记得也无妨,眼下我到临安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说。”
见姜莺终于不抵触,茯苓松了口气,拉上小鸠到一旁说话。
走到没人的地方,茯苓便不住问:“如何?这段日子在王府,二姑娘没……没吃亏吧?我实话告诉你,此番在泉州表公子已经同家中说好,先带二姑娘到汴京,等安顿下来再定亲。”
姚景谦愿意娶姜莺这事并不意外,毕竟两人自小就关系好,姚家老太太又喜欢姜莺,只不过姜莺议亲那年姚景谦忙于科考这才耽搁了。
小鸠知道茯苓指的什么,说:“这点你放心,二姑娘虽然误把殿下当夫君,但二人之间清清白白,外头也没人知道二姑娘在王府。”
如此茯苓便放心了,轻叹一声:“这段时日辛苦你了,等咱们跟去汴京安顿好,二姑娘也该成亲了。如今老爷夫人二公子去世,姜府连家宅都保不住,幸好还有表公子,否则真不知二姑娘一个孤女该怎么办。”
话虽是这么说,王府人人都知道姜莺最终要去姚家,之前沅阳王从东市买小鸠时也说过,但不知为何,小鸠有一种预感:二姑娘想离开王府并不容易。
她没与茯苓说这些顾虑,毕竟这都是自己的臆测罢了。二人回到正厅没看见人,下人说姜莺带姚景谦去看兔子了。
姜莺喜欢小动物这事姚景谦以前就知道,他蹲下身子,认认真真听姜莺说她的小兔子,时不时插几句话。
“少时有一次我到姜府,你非说想要一只鸟,我只得上树给你捉。”
听闻以前的事,姜莺眼睛亮了亮,“后来呢?那只小鸟哪去了?”
姚景谦笑起来,点点姜莺脑门:“被你放走了。我捉来以后你胆小,根本不敢摸,还哭着说鸟娘亲会想它,我只得又上一次树放回鸟窝。”
一旁的姚清淑也附和说:“是呀,表姐你从小就胆小,每次过年放鞭炮都躲的远远的。”
听着这对兄妹说以前的事,虽然姜莺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总感觉这些事是真的。三人玩了一会便要走,姚景谦想多些时间与姜莺相处,尽快熟悉起来取得姜莺信任,等时机一到再告知真相,带姜莺就容易多了。
于是姚景谦建议:“想不想出去玩?我和小淑多年不来临安,表妹不尽地主之谊吗?”
客人远道而来,姜莺确实应该带人逛一逛。好在这段时日她对临安城已经很熟了,知道哪里好玩,哪里的东西好吃,不过她更希望夫君也在,可惜夫君今日并不休沐。
姚景谦打趣她:“感觉莺莺变小气了,担心表哥花你的钱?放心,和表哥在一块,哪轮得到你掏钱。”
“才不是!”姜莺反驳:“我……我只是担心夫君回来以后看不到我。”
正好,姚景谦也想见见传闻中铁血冷面的沅阳王,说:“那不如这样,让人给他留句话,回府后来找我们好不好?若莺莺不放心,就找几个王府的人跟着,你觉得呢?”
不得不说,姚景谦猜姜莺心思一猜一个准,轻而易举就消除了她的顾虑。既然如此,姜莺收拾准备一番,由田七雄和小鸠跟着便出门了。
因为在百安楼与明泓有约,今日王舒珩下值比往常早。他赴宴时正是傍晚,天边挂着绚丽晚霞。明泓先一步到达百安楼,二人相识多年,从不担心无话可说。
几杯酒下腹,明泓举杯笑得促狭:“据说不久前圣上和皇后娘娘朝王府送过好几个姑娘的画像,你都给拒了?明澈兄,眼光就这么高?”
从前王舒珩并不喜欢被人谈论婚事,不过今日一改常态,回了句:“并不高。”
明泓开始为自家妹妹套话,“那你同我交个底,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我听祖父说,你喜欢会骑马会舞剑的,不是吧……明澈到底找的是媳妇还是找人上阵杀敌?”
想到这个,王舒珩自己都笑了。
当时明海济问他的婚事,王舒珩虽然是随口一说,但与心中所想确实相差不大。他总觉得,自己身为武将,若娶妻,对方不说武艺多么高强,马术多么精通,但至少要有些自保的本事。
回想数月前自己说的那番话,王舒珩只觉脸疼。想到家中娇滴滴的那位,莫说骑马舞剑,只怕弓箭都拎不动,平时多走几步就吵着脚疼,让人恨不得时时当成祖宗供着。
看好友面上浮起若有所思的笑意,明泓惊道:“不是吧,还真给你找到会骑马会舞剑的女子了?哪家姑娘啊,这么剽悍。”
想到妹妹明萱,明泓不禁心急,他今日来除了叙旧,还想探探王舒珩口风。骑马舞剑的要求,就不能降低一点点吗?
“明澈你与我说句实话,是不是有心仪的人了?对方剑术了得在你之上?莫非骑射也不差……”
王舒珩并不正面回答,模棱两可道:“她……她就是个黏人精。”
但他喜欢被她黏着。
二人正说着话,忽见小厮进来凑到明泓跟前小声说了什么,明泓脸色一变,说:“是明萱来了,她听闻百安楼吃食不错早想来试试,不若叫她一起?”
虽是询问,但不等王舒珩说什么,身后已经想起明萱的声音:“兄长。”
看得出来,明萱今日好好打扮过一番。无论衣裳还是首饰,甚至用的香料都精挑细选,确保自己美美地出现在王舒珩面前。
她进来前早想好说辞,故作惊讶欠身福了福,垂着眼睛:“殿下万安。”
王舒珩看她一眼说了句不必多礼,便又继续斟酒。明萱被冷落也不恼,这么些年她早就习惯了沅阳王的性子,反正他对所有女子都这样。
明萱落座后三人无话,雅座中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息。明泓正打算说点什么帮帮妹妹,只听隔壁雅座响起娇娇的女子声音。
“你们想吃什么?百安楼的醉花鸭和白玉五行是特色,可好吃了,还有乾果四品也不错。”
话音落下,紧随着响起一道宠溺的男声:“莺莺想吃什么便点什么。”
王舒珩喝酒的动作顿住。
姜莺怎么来了?还是和一个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改两次了审核大大,真没脖子以下,让通过吧,球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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