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越仰头四十五度,专注欣赏天花板上的灯,脚底下一刻不停的运作着小碎步,迅速溜出病房。
病房里只剩宁舟和宛言两个人。
“我错了,我深刻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宁舟点着头凝重的说。
然而宛言似乎并没心思再逼问,她站在病床边,泪悬于眶,脸色惨白如纸,因过于汹涌的情绪浑身发抖。
宁舟看在眼里,垂下眼睑。
百年前的俞海城就是现在的蔺州市,距离沙海市几百公里,来回怎么也得两三天。事已至此,自己是肯定要带夏如去一趟的,于是宁舟再三思量后,对宛言开口,说起了自己寻找女鬼的前因后果。
包括自己是怎么被女鬼纠缠,前世是什么恩怨,事情要怎么解决,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无论三年前有什么恩怨,真心担心自己的人值得知道真相。
宛言值得。
“……我猜六小姐死后她就精神失常了,老话常说‘失魂落魄’‘六神无主’,因为魂魄裂开后,人很难还保持正常。当然,也有可能是事情败露,六小姐的父亲无法接受一个出生烟花柳巷还设计自己的骗子,所以一怒之下把她沉塘了。”
宁舟认真分析着前世的结局,坐在面前的宛言似乎也在认认真真的听着她说的每一个字,待宁舟全部说完,宛言凝视着她的眼睛,双眼失焦了几秒。
似乎在判断宁舟是不是开玩笑,但无论是宁舟此刻严肃的表情,还是宁舟刚才一刻不停说了足有三分钟,都能看出宁舟对这些事的笃信。
宛言的眸光猛地一颤,死死闭住眼睛,那表情像被人生生捅了一刀,然后随着她每一次呼吸,那把刀从心口一寸寸捅到天灵盖。
宛言张唇本想说话,两行眼泪却率先奔涌而出,扭开脸抿住唇,泪如雨下。
宁舟心里咯噔一声,完了。
宛言颤声吸进一口气,声音几乎不成调子,问的万分小心:“你这个情况是才有的……还是之前就?”
宁舟的表情像吃了一口极酸的柠檬,一头扎进被子里,绵长的嚎叫了一声,“……啊!”
更像神经病了。
后背传来轻轻抚摸的触感,宁舟无力地从被子里把脸拔出来,看到宛言泪流满面。
“都怪我。”宛言一只手支住眉心,渐渐低下头,稍显凌乱的长卷发从耳边垂下来,遮住的人泣不成声。
“是我为一己私欲把你拉下舞台。你最信任的人是我,我却亲手毁掉你的前程。你早就成为最了不起的……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宁舟完全没想到有生之年会听到宛言说这些,一时间,张着唇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她平生最看不得宛言难过,一秒钟也看不了,她故意放轻松声调:“对啊都怪你,我就是为了听这个。”
宛言艰难地抬起泪眼看她,宁舟扬眉笑起来,“装的像吧?”
宛言扑上来紧紧抱住她,像是要把她嵌进身体。
“……舟舟,我不奢望你能原谅我,我不值得原谅。我只想你再给我个机会,让我能补偿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么?”
病房里只有紧紧相拥的两个人,境界里,病床旁边挤满了两个人的护法,此时此刻都在为这一幕泪流满面。
‘相信我……相信我……相信我舟舟……’
记忆里宛言的声音梦魇一般回荡在脑海中,宁舟垂着眼睑,眸色幽深。
像那些起哄让女孩子嫁给求婚者的看客一样,看客并不需要为那女孩的将来负责。
但它们作为护法,拥有宿命通,明明清楚宛言曾用怎样动人的话诱骗过自己,又用怎样病态的行径折磨过自己……还在感动。
以前有过的事,后必再有,宁舟只相信这一点。
“好。”宁舟嘴上淡淡应声。
宛言紧抱着她,似是激动到喜极而泣,轻摸着她的头,抽泣着说,“乖!我给你请全世界最好的精神科专家。”
宁舟当场眼泪就下来了,意识仰天泪奔。
我他妈不是神经病!
环视一病房的护法,宁舟睁大泪眼,“啊不是你们到底哭个屁啊?赶紧想办法啊!”
救命啊……
-
宁舟恢复的很快,没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出院这天宁舟上的是宛言安排的车,车上不再像之前那样总有保镖,除了宛言的男秘书只有两个年轻漂亮的护士。
她俩一路陪宁舟聊天,轻声细语,变着法子逗宁舟高兴,以至于宁舟回过神才发现车没有去森谷的住处,而是开到了一个绿化密度很大,有许多高档住宅楼的地方,还是从后门进的。
因为看到护工推着老年人的轮椅从远处橡胶步道上经过,宁舟猜测这里应该是什么高端疗养院。
“这什么地方?新开的么?”宁舟瞧着车窗外精致的欧式山体花园,记忆里从没来过这地方。
男秘书笑着说道:“啊……开了有些年头了,这边环境好,主任还给您请了做素食特别拿手的厨师,她这会儿有重要的事,马上就过来陪您吃饭。”
可能是要在这里见什么人吧,宁舟没想太多,哦了一声,下了车就跟着秘书进入大楼。
渐渐地,宁舟开始感觉有点不对劲了。
怎么这么多大铁门?一扇接着一扇?怕老年人跑还是怎么的?
该不会是精神病院吧?
这个想法在宁舟脑子里一闪而过。
不会的,宛言哪能那么对她?宁舟自信的想着,莫名嘴角上扬。
“老婆,我知道你也想我……木……么!”
宁舟抬眼就看到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少年抱着痰盂动情告白……并亲吻。
宁舟当场顿在原地。
这就是精神病院!
“宛言人呢!”宁舟怒叫。
身边立即凑过来许多护工,把宁舟团团围住。
“您先别生气,主任确实有她的苦衷……”秘书紧张的语无伦次。
“不要激动,您现在很安全!”“来深呼吸,跟我来,吸,呼,吸……”一个男护工手里拿着束缚带,一边说一边缓缓靠近。
宁舟要气疯了,瞬间戾气毕露,“你他妈碰我一下试试!”
突然有人从背后把宁舟的双手别住,“别碰我!”五十厘米宽的束缚带横过胸口将两只胳膊紧紧绷住,“滚啊别碰我!”几个护工熟练的把宁舟绑起来驾到担架上,宁舟冲男秘书喊叫的声音带了哭腔。
“她真怀疑我有病找个医生来不就完了!用得着她给我送到这儿!”
“不能用药嗷,主任说了专家到之前不能用任何药。”男秘书不理她,跟几个护工嘱咐着。
“好的好的,我们都记着呢。”几个护工连连点头。
“带她来见我!”嘴里被塞防咬条之前,宁舟疯狂冲他大叫。
……
又是洁白的天花板。
转院了哈哈哈!宁舟心底自嘲的大笑,身体被紧紧捆在床上,一点也动弹不得。想叫护法,但之前能量损耗太多,宁舟怕把自己搞魂飞魄散了,于是改口。
“檀越!”
虚空中有声。
“师姐……我住你隔壁病房……”
哈哈哈哈哈哈!宁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顺着两边眼角往下淌。
有神经病是假的。
被扔到精神病院却是真的。
‘我只想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补偿你……你可以再相信我一次么?’
‘相信我……相信我……相信我舟舟……’
宁舟闭上眼,笑得呼吸急促,太阳穴旁青筋凸显。
半小时后。
宛言提着宠物航空箱姗姗来迟。
一进门,宛言就看见被手脚身体全被绑在病床上的宁舟,连嘴里都被人塞了防咬条,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睁着看天花板,怨气重的像正月十五吊死在歪脖树下死不瞑目的女鬼。
宛言倒吸一口凉气,反手一耳光甩在秘书脸上,“谁让你们把她绑起来的!”宛言厉声叫人:“赶紧解开!”
几个护工快步冲进来给宁舟把束缚带全松开,解开后赶紧低着头出门去了。
周身没了束缚,宁舟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方才还盛气凌人的宛言滞了滞脚步,双手一时间不知如何安放,显出几分局促,看到刚才为了打人放在脚边的宠物箱,这才像找到了救星。
宛言打开箱门,把脸尽力撇向一边,蹲在地上艰难又嫌弃的把里面的生物幼崽薅出来。
宛言把手举的很远,提溜着一只小猫像提着一坨小屎,牵强的冲宁舟轻笑,“舟舟你看,我刚去给你买猫猫了,可不可爱?”
宁舟不说话,眼珠子都没动,死了一样。
宛言提着‘屎’往前走,然后小心的安放在宁舟脚边。
“没有事先跟你商量是我不对。我绝不是怕麻烦才让你来这儿的,多请几个人在家里照顾你当然没问题,但那些废物根本看不住你不是么?而且他们毕竟没有这里专业,我怕他们伤到你。”
宛言语重心长地坐在宁舟身边,拉拉宁舟的手,“我也是问了才知道,你上回为了逃跑从酒店阳台上往下跳,这次开车又差点撞上大巴车,那辆车上还有十几个人,有老人有孩子有孕妇……”
“舟舟,事关生死没有小事,也要考虑到其他人的生命安全不是么?”
说话间,那只布偶猫幼崽已经跌跌撞撞爬到床边,一只前脚马上就要踩空,宛言长眉紧蹙,正要起身舍手救屎,只听宁舟淡声说了一个字,“坐。”
小东西一屁|股坐下。
宁舟一挺身坐起来,没有表情,和宛言探究的眼神对视着。
愤怒和失望憋红了宁舟的眼睛,那句‘我没病’就在喉头,说不出口。
能量低迷,但摄魂俘魄个小猫崽绰绰有余,宁舟看都没看床另一边,冷声道:“睡。”
下一秒,小东西倒头就睡,耳朵埋下去以后就是圆圆一只,完全是个糯米团子。
宛言愣了几秒,更惊奇地望向宁舟。
如果说这是只狗,哪怕是养了一段时间的猫宛言都不会意外,可这小猫是她刚刚才去买回来的,根本不认识宁舟,而且才三个月大,怎么会听得懂人话?
宁舟起身下床,“专家什么时候来。”
都到这地方来了,说自己没病也没人信。
“下午五点到机场,我接他过来。”宛言看着宁舟往外走,“你去哪?你还没吃饭。”
宁舟没回应,宛言便跟上去拉住她的手臂,“乖嘛宝宝,先把饭吃了好不好?”
这像哄儿童的声音听得宁舟血压直飙一百八,想回头先给她一个**斗再把她一顿臭骂然后用束缚带给她狂卷一百八十多圈直接捆成木乃伊扔床上拿高音喇叭在她耳边全天循环播放:老子没病!老子没病!老子没病!
结果一转身。
“我喂你好不好?”宛言灿然一笑,午后的阳光斜进窗口刚好洒在脸上。
卧槽……好漂亮……
宁舟呼吸一滞,老脸一红。
也……不是不行。
-
楼道里忽然一阵嘈杂,混乱声中依稀听到什么‘抓住他’但很快就归于寂静,房门突然大敞,檀越提着个消防锤冲到门口,“师姐!我来救……”
一大桌精致素食,餐椅上的宁舟靠着宛主任的肩膀,手里撸着猫,怀里抱着果汁。
宛主任用筷子夹着什么吃的往宁舟嘴里送,宁舟正在:“啊……”
两个女人同时向他看过来……以及他手中的消防锤。
宛主任脸上依然是风轻云淡,但越是这样,说话越让人掂量,“救什么?”
宁舟似乎是因为紧张,嚼的很快,腮帮子左边鼓一下右边鼓一下。
檀越冲两人笑,“就……医院的消防安全通道,展开全面且系统的检查。”檀越扬一下消防锤,低头抚摸锤子的手柄,点头赞叹,“真是一个好锤子!”
宁舟咽下食物看住檀越,“我最近身体很虚,要吃什么才能补回来?”
檀越看起来正沉迷锤子,打算与锤子结婚,随口回到:“聚精会神,是为大补。”
宁舟听了头皮发麻,说起来自己与湖底的女鬼本就是同一个能量体,要是能把她收回到自己身体里,那相当于多得几生几世修为,说不定自己能瞬间突破到以前去不了的境界。
但那女鬼看着就怨气深重,以自己现在的能力不一定能降得住,宁舟立刻又问:“补品在水底泡一百多年了,都有味儿了,洗不干净咋办?”
檀越很轻松的耸肩:“我帮你晒晒就完了,多大点事儿。”
宛言不动声色的听着这两个人打哑谜,走廊忽然传来喊声,“别跑!”檀越听了拔腿就跑。
男秘书随后追进屋,气喘吁吁地扶着门,另一只手提着裤子,应该是皮带被檀越抽掉了。
“主任!刚带檀先生去楼上检查,他捆了六个护工!”
宛言和秘书对视了足有三秒,才回应:“给他门口多派几个人。”
“是。”
秘书走后,宛言夹起一块烤出汁水的口蘑,吹到不烫喂给宁舟,“宝宝,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们的师父平时都教你们什么?他在哪儿啊?在国内么?”
宁舟嚼的满嘴鲜香,吃完就抱着猫去床上睡觉,衣服袜子满地乱扔,完全不搭理宛言。
反正老子现在是神经病。
老子想干嘛就干嘛。
闭上眼睛,身上有人覆压而来。
有温热的唇紧挨着自己的耳廓,声音放的很轻。
“宁舟,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你没病。你和那个檀越,都没病。”
这话像过电般激得宁舟脊梁一麻,宁舟缓缓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