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茂鼎用小汤匙挑起汤药放在手背上,有些烫,便小心晃动药碗,再试,汤药温热,随即唤人将柳平抱来。
柳平才被抱进来,就一直哭哭,竹节似的小手没有一点力气,只是微微张着。他被这药喂怕了,就是看到父亲柳茂鼎,也要哭。每每这时柳茂鼎会放下碗,抱一抱柳平,然后长叹一声,再把药送进去。
柳平长到半岁,便喝了半岁的药。一开始是母亲喝,再喂养柳平,后来柳平实在是病得太厉害,就直接给他灌药。
柳家的下人从不敢议论柳平,柳平不是生病了,而是缺魂,自生下来就与一般婴儿不同,平日喝的药也不是郎中开的,而是方士配出来的。
柳家何等财力,遍请方士,柳平的缺魂症也还是越来越严重了,常常有小半个时辰双眼发白,四肢僵硬。
柳家的下人非到万不得已,都不愿抱抱这个婴儿,抱过的人都说如同抱一具婴尸。
只有柳茂鼎夫妇真心爱子,柳平稍稍多喝一口药,都要亲几下婴儿的脸蛋。
柳夫人一方面心疼儿子,一方面害怕柳渭,从不允许柳渭私下抱走柳平。
柳茂鼎何尝不怀疑柳渭,只是他几次调查,满月宴的真凶都与他无丝毫瓜葛。
柳家事物如今都是柳渭在打理,他不仅处理得紧紧有条,还从不逾矩,总是旁敲侧击给出意见,最后由柳茂鼎定夺。
在所有人看来,柳渭都是那个不计前嫌,为父分忧的好儿子,接任掌门是迟早的事。
直到一个谣言在柳府传的人尽皆知。
谣言说柳平的失魂症无药可医,除非养魂,用已升无为境人的毕生修为养柳平的魂魄,柳平才能健康长大。
谣言越传越盛,柳含忍不住问柳渭:“公子,为何要把这消息散播出去,万一……”
柳渭凝视远山,答道:“若是我真想救柳平呢?。”
随后又补充道:“等着柳茂鼎来求我救他小儿子,不是很有意思吗?”
“可是公子,无为境之上的修仙者,也就百年前出现过一个,如今的修仙界,找不到可用之人。”
“你急什么。”
——
阔别已久,回到了清峰,时序发觉竹林,茅屋似乎都比先前矮了一寸,颜色也旧了一些,好在人未变,思玉,思林都在等时序。
时序要去拜见自清长老,却被思玉拦住,道:“我先陪你去看那株庾黄。”
时序想起庾黄在梦里的样子,白蕊黄花,十分好看,不知如今是不是真的开花了。
走到自清长老檐下,庾黄被人拔了个干净。
思玉道:“时序,我有一日深夜从外面回来,亲眼看到师父拔了这株庾黄。”
“师姐,你是不是看错了?”
思玉神情颓然,道:“若是我看错了,便好了。你今日见思林,看他可有什么异常?”
时序想了想,道:“思林师兄一直未曾开口。”
“思林回来那一日,师父说思林杀了人,又被人挖了眼睛,不配做他的弟子,走得越远越好。思林师兄性子单纯,我虽劝了许久,这些话也还是留下了伤痕。”
“师姐,师父是不是病了,这些话绝不是出自师父本心。”
“你见不到,”思玉在后面喊道,“师父如今要突破无为境,掌门亲自为师父护法,任何人不得进。”
思玉说完这些话,忽然坐到地上,哭了起来,道:“我早该察觉师父的异常才是,原来师父的邪气根本未曾清除。只是原先师父强力压制,我们都没看出来,如今师父已经压不住邪气了,一日也就一两个时辰是清醒的。我看书上说,修仙者修为越高,邪气越强,师父清醒的时候从不修炼,这几日又开始修炼,说明此时邪气占了上风。”
“师姐,师父被邪气控制会如何?”
“邪气受邪念影响,像师父一辈子清心寡欲,所以受邪气控制也就比往常更狠辣而已,可万一,有人激起了师父的邪念,邪气就会将师父变得面目全非。”
“师姐,你别怕,我回来了,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如今师父还没有入无为境,邪气不能完全控制师父,一定会有法子的。”
是夜,时序躺床上,床上铺着思玉新晒的稻草,软和干净,她努力想睡着,却越是清醒。
时序觉得虚空中似乎有一只手,又或是一只眼,要顺着她的气息,将她扼杀在梦里。
时序睁着眼,直至天明。
自时序回来后,思玉更加勤勉于搜索古籍,时序则仔细翻看,希望能在古籍中找到解决之法。
时序翻到一本《修仙人物志》,里面记载了三百年来飞升无为境的修者以及他们的生平经历,其中有一人四十岁既飞升,五十岁自废修为,重返人间,只为再看一眼意中人。
“师姐,你说师父的邪气是否也和情之一字有关?”
思玉丢下书本,道:“我跟在师父这么多年,从未听他提过谁,师父似乎谁都不在意。”
“那师父可曾因为什么失态过?”
“喝酒算么?”
“何时?”
“往年师父都会在新弟子入门前去福来镇看看,可我依稀记得去年师父从福来镇回来喝了好些酒。”
“如此说来,师父定是在福来镇遇见了谁。”
“有一定道理,只是师父不说,我们也不能问啊。”
二人又一次陷入僵局,忽然窗外阴云密布,黑影郑天蔽日,电闪雷鸣,却无一滴雨落下。
秋末之交,气象实属怪异。然而,下一息,天空放晴,云卷云退,空中是一块明镜,四周骤然晚霞蒸腾,霞光满地,林鸟起飞,教人分不清此时是何时。
蜀山弟子纷纷抬头,自清长老自天而降,掌门随后朗声道:“我派自清长老飞升无为境,百年第一人。”
掌门话音未落,蜀山弟子已是高声沸腾,唯有时序,思玉,思林笑不来。
此等天气意象,各大门派自然知晓何事发生,不多时,就有近处门派赶来相贺。
此后三天,远至南疆,涧池的各大门派都齐聚蜀山,蜀道之上,人马喧嚣。
其实近百年来,蜀山日渐衰弱,修仙界都把蜀山看做某种怀念昔日盛景的寄托,一种美好的遐想。
所以很多门派一来蜀山,都收起了自家那些圈地为营的伎俩,也不争地抢人了,也不倒卖法器了,都认真穿好道服,规束行为,实现每位修士都曾有过的梦想,执剑腾云,遗世独立。
是以,这一两日,蜀山成了仙山,仙气蒸腾,蔚然成势,处处可见仙风道骨之人踏云出入,山下百姓进香祈福。
而这一切的最大功臣,自清长老,自出关短暂露面之后,一直将自己关在竹林小院,一步未出。
不少弟子隔着竹林遥遥相望,总想一观自清长老之风范,纵使自清长老一步未出,他们也用头脑尽力编织长老的模样,各有版本,但都脱不了雅正持重,清心寡欲这八个字。
直至夜深人静,竹林茅屋隐入山峦,时序找到机会,毫不犹豫叩开了自清长老的房门。
自清长老负手而立,仙泽拢绕。
“师父?”
时序见自清长老没应,再要往前,却被自清长老呵道:“孩子,不要过来。”
时序心里一凉,忧心道:“师姐说师父您邪气未除……”
“好孩子,今年的花生收了吗?”
“还未。”
“也不知今年的花生较之往年如何,你替我好好看管,将花生收了,放一些到我这里。”
“是,弟子知道了。师父,弟子担心您。”
“思玉都同你说了吧,邪气还在我身上,如今我还能压住,不必忧心。”
“可是师父——”
时序还未说完,自清长老打断,道:
“好孩子,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
“你要学会《五尧心法》,练好胡鹊剑。”
时序跪下,道:“师父,徒儿从前贪玩,不好好练功,让师父挂怀,徒儿错了。但是这个节骨眼,师父您就别在意这些事了,我们一起想办法祛除邪气才是啊。”
“孩子,你信师父吗?”
“师父,您说什么我都信。”
“好,你且记着,从今日起,勤修苦练,学会《五尧心法》八式,这就是你能为师父做的事。”
“可是师父,功法学得再好,与除邪有何相关?”
时序还欲争辩,自清长老周身仙泽翻涌起来,长老面目狰狞,对时序道:“孩子,记住我说的话,快走。”
长老挥袖,时序即刻被甩了出去。
时序摔了下去,不疼,还很软,一抬头,不偏不倚落在了问今怀中。
时序就势双手圈住了问今脖子,趴上去大哭起来。
问今直挺挺不敢动,时序又压着他向下倒,为了让时序哭着好受些,他只好一只手拍时序的背,一只手勉力支在背后。
直到泪水濡湿衣襟,时序和缓过来,她才发现问今脸色青白,出了一层细汗。
“问今,你别吓我。”
问今捏了捏发麻的左手,道:“我很好,就是有些热罢了。倒是你,看起来很不好。”
“我师父体内有邪气,邪气不受控制,就会疯魔。”
“可自清长老已入无为境,随时可飞升成仙,凡人的邪气自当消失才是。”
“怕就怕在,师父还未飞升,邪气反倒先控制住了师父。”
“别怕,自古以来,能入无为境的修士都能顺利成仙,自清长老也不会例外。”
问今看时序还是愁容满面,拉起她的手,道:“走,陪我去一趟和宁峰,拜见师父。”
时序抹抹脸上的泪痕,道:“是了,你师父肯定也想见你。”
和宁峰本就比了清峰规模大,此时又安置了一批道友,更显热闹。
二人径直往前走,忽听得有人在后面大声喊道:
“师姐,师兄!我正找你们呢。”
回头看,正是熙叶,仍旧是那身青绿衣裳,与离开时一模一样。
时序见到熙叶自然是惊喜万分,拉着她问东问西,提到舒青时,熙叶却摆摆手,道:“师姐,我跟着舒青买铺子,做生意,手下管着一批舒家弟子,我以为会很快乐,可是没几天我就倦了,权势其实很没意思,就是用你有的东西欺压别人。师姐,我现在才发现,我最想要的东西和最想要的人在这儿。”
“哗啦——”
人群背后,杯碟碎了一地,思意愣在原地,任凭思杨推他拉他。
好一会儿,思意才缓过神来,将熙叶看了又看,道:“回来好,回来好,我,还有师父他们都盼着小师妹回来。”
自宁长老也来了,慈眉善目,将每个人都点了一遍,道:“好好好,都回来了,就在这儿多待几天。”
思意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小师妹,你此番回来能待几日?”
“待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