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塘村没有人不认识阿青:总是在年节的时候,家里刚供完神仙祖宗,她就来敲门了。
门“梆梆梆”短而重的闷声响三下,那一定就是阿青,而不是她的师姐和师妹。
没人开门,她就把门拍的震天响,在门外把这家几口人的名字都亲热的喊上好几遍,明明是来要饭的,却跟打家劫舍似的。
阿青住在村后头山里的道观,道观主人是个女冠,号“崖泉散人”,附近村里凡是迎亲送葬,或是祛除邪祟,没有不请她看的,可有关她的身世来历,却没有人清楚,只知道她的口音里有着浓重的北方腔调。
阿青三岁时,这一带闹了饥荒,死了许多人,阿青爹也死了,阿青娘把家里的粮食和值钱的东西收拾成一个包袱,背着阿青和阿青弟弟上山,把阿青和那个包袱丢下,跟着逃难的人一起背井离乡了。
女冠叫阿青唤她师父。
阿青来的时候,崖泉散人和大徒弟正吃了不知名的野山菌,头晕脑胀,幻觉频生,成天躺在殿里睡觉,一大两小就靠着阿青娘带来的干粮度日。
过了几天,师徒两个清醒过来,师父出了一回门,带回来一只獾子、几只田鸡、一兜野果和野菜。
野菜糙的根本咽不下去,师徒三个只是把野菜煮熟了放嘴里,嚼完了再吐出来,饿的时候再嚼一会。
崖泉散人边嚼边骂:“妈的,山上能吃的笋都被他们夺完了。”
冬天来之前,来赈灾的人敲开了道观的门,给快饿死的师徒三人各自灌了两碗米汤,算是把人救了回来。
崖泉散人每每讲到此处,皆捶胸感叹:“什么叫神仙,这就是神仙!”
因为多了一张嘴,崖泉散人带着俩徒弟在后山又多垦了两块地。
饥荒过去后,人渐渐的回来了,道观又有了点钱,师徒三个到城里买了几只鸡鸭放在后山散养,被叼的一只不剩。
于是道观养了一条穷凶极恶的黑狗,叫它大黄。
大黄:……直视我,崽种!
大黄很凶,野猪都怕它,都不来刨道观的庄稼地了。
过几年,有家做小买卖的路过石塘村,两个大人都病死了,丢下个嗷嗷待哺的女孩。
崖泉散人:全体注意,又来业务了嗷。
师徒四个哼哧哼哧又新垦了两块地。
·
一到年节,姐妹三个下山要饭,大的脸皮薄,小的淘气包,只有阿青锲而不舍的认真要到过饭,从此这个活儿就归她了。
阿青:“师父,您觉得这合理吗?”
崖泉散人:“咳咳,你毕竟是最能打的嘛。”
年节要饭的乞丐太多,必有争抢打架,阿青靠一双硬拳头在乞丐里有了点名声,旁人大都不敢惹她。
她又过目不忘,记性极好,被她记住了名字和脸还不算完,打了她什么地方,就别指望自己身上那块地方能好。
阿青:“正经修道的打不过要饭的,您觉得正常吗?”
崖泉散人眉头一皱,表现的颇为难做:“你到底想干嘛?”
阿青图穷匕见:“你教我们仨点真本事呗。”
崖泉散人:“翻译翻译,什么叫真本事?”
阿青:“卜天问卦,斩妖除魔,得道成仙,长生不老咯。”
“现在小孩这么浮躁,饭都没吃饱就想着成仙。”
“那些饭吃饱的也都想着成仙啊。”阿青不吃她这套,“皇帝都有吃丹药吃死的呢。”
“吃饱饭的都没成仙,你个没饭吃的还想成仙?”崖泉散人用拂尘打她,“赶紧要饭去,我等着吃!”
·
阿青十二岁的时候,她娘和弟弟回到了石塘村。
阿青娘没再嫁人,听说在城里人家的厨房帮工,一个月上山来两次,给阿青带点热汤面,阿青蹲在殿门口墙根底下“吸溜吸溜”吃,她娘就蹲在对面看她吃。
阿青弟弟在城里药店当学徒,有时候也上山来采药,迷路过三回,都是阿青送他下山。第一回阿青不认识他,阿青娘上山说了这件事,阿青才知道是弟弟。
碰见弟弟第三回迷路,阿青送他路上好说歹说劝他:“弟啊,有些钱咱们让别人去赚,行吗?”
崖泉散人把阿青叫过去了一趟:“你弟弟总迷路,是因为采了这山中有些花木精怪还未修成形的子嗣,那些精怪作弄他。”
阿青一下子就炸了:“一根草也把自己当盘菜?我现在就去把它们全拔了!”
“使不得。”崖泉散人赶紧拦住她,“你得罪了它们,回头再遇见荒年,我们怕是要被饿死在这山里头。”
“我居然还受它们的恩了?”阿青觉得离奇。
“那可不,这是人家的地盘。”崖泉散人说,“我们能在山里找到吃的,是它们愿意接纳咱们。”
“而且,你弟弟回回迷路都能遇见你相助,你以为都是凑巧?”
阿青:……师父,我悟了!
崖泉散人一个拂尘扇过来:混账,你悟了个什么!去挑水!
·
阿青十四岁的时候,人淡如菊、冰肌玉骨的大师姐在山里救了一个受伤的年轻男人,后来那男人三书六礼娶走了大师姐,原来他是京城里的皇亲国戚。
大师姐原是世宦名门之后,家里遭了难,就活了她一个,他们二人幼时有过几面之缘。
成亲那天,原本好好的天气,忽然骤降三声惊雷,崖泉散人抬头叹了句:孽缘啊,孽缘。
阿青十七岁的时候,活泼可爱、古灵精怪的小师妹和总来偷鸡的一只狐妖两情相悦,二人天雷勾地火的搅了个鸡犬不宁,小师妹中毒,狐妖为救小师妹吐了血,舍了道行,小师妹因此表示愿意做那狐妖儿子的后妈,那狐妖却说这就是小师妹和他的孩子。
原来狐妖也不是狐妖,而是个有来头的神仙,家里有矿,手里有权,小师妹前世喜欢他,他喜欢小师妹却不自知,两人在一块,吵架,又和好,最后整出个孩子,他家不同意,小师妹却为了孩子降世不得不舍了仙身,转世做人。
听完了二人纠葛,阿青:就这?
成亲那天,还是原本很好的天气,忽然骤降三声惊雷,师父又是抬头说了句:孽缘啊,孽缘。
阿青:“师父,您这是?”
崖泉散人:“别说了,喝酒。”
阿青见她居然流出了眼泪:“师父,您舍不得啊?”
崖泉散人用手一抹,正气凛然:“瞎说,为师这是觉得师门不幸,有辱修道之人的颜面。”
阿青:“那您还两回都来吃酒收红包。”
崖泉散人:“我养了他们那么多年,不得收回来吗?”
阿青瞟了一眼她手里的银票:“那您收回来没有?”
崖泉散人又数了数:“好像还差点。”
阿青:“没事,他们四口子每年还会捐钱给咱们的。”
崖泉散人纠正道:“是捐给为师,不是咱们。”
阿青想了想,师父走了两个徒弟,想来是有些寂寞的,于是凑到她身边安慰道:“师父,我以后会孝顺您的。”
崖泉·看透一切·并没有被安慰到·冷漠·散人:“指望不上。”
阿青默了一下,开口道:“师父,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你不是人。”
崖泉散人:“逆子,我是妖你就不认我了?”
阿青拽住她袖子:“师姐和师妹都有这样造化了,您就给我个痛快,也让我知道我能有什么造化呗。”
崖泉散人惆怅的认真盯了她半晌,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面铜镜递给她。
阿青万般珍重的接过来,兴奋的左看右看:“师父,这是能照出前世,还是预见未来啊?”
“我是让你看看自己多大一张脸!”
·
小师妹不学无术,最后却成了仙,这件事对阿青触动很大。
虽然人家本来就是神仙,到人间来历一回劫罢了。
师父安慰她说:“成仙靠的是机缘,大多数人,穷极一生修行成仙之道,也不过比旁人活的久了些,多杀了几个为非作歹的厉鬼恶妖,史书留名罢了,机缘不来,最后还不是和你我一样,死后归于虚无。”
“许多凡人,对修行之道一点不通,可得了机缘,也可飞升成仙。”
阿·已黑化·并没有被安慰到·执着成仙·青:“您就是这么劝自己躺平的?”
“不听拉倒。”崖泉散人翻了个白眼,“我这都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你要不想明白,人比人气死人。”
一天,弟弟采药又在山里迷路了,这回碰到了野猪,阿青到时甩了几张符纸都定它不住,眼见姐弟二人危在旦夕,大黄突然窜出来与那猪搏斗。
阿青得空稳了稳身形,寻得良机一纸金符重创了那野猪,可大黄身上被咬的都是血窟窿,在她手上呜咽了几声就断气了。
阿青难过的忘了送弟弟下山,捧着大黄一路哭着回道观,弟弟怕她有什么事,药也不采了,跟在她后头一路,一起回了道观。
刚进殿门,正打坐的崖泉散人睁眼看她这幅模样,眉头一皱,全是嫌弃:“怎么这会才回来?”
“师父。”阿青脸上被眼泪糊满了,“大黄……”
“我知道。”崖泉散人扫了一眼大黄,“你也不必这般,大黄自有它的造化,此番成仙也是一场……”
“啊?”阿青从崖泉散人怀里泪眼朦胧的抬起头来。
“我以为你知道呢。”崖泉散人拂尘一晃,被阿青眼泪弄脏的袍子就恢复了原状,“它忠心守家,舍命救主,已然功德圆满,成仙去了。”
“师父,你怕我伤心,哄我呢?”
崖泉散人话到嘴边,想起她对成仙的执念:“你要这么想也行,反正两种痛苦,你选一个吧。”
阿青愣在原地。
“放心,它成仙了八成也是给人看大门。”崖泉散人贴心的补了一句,“修不修得成人形还另说,你想开点吧。”
阿青这回真伤心了:“师父,原来你和我连狗都不如。”
崖泉散人:“早跟你说了要想开啊。”
·
又是一天,崖泉散人把阿青叫到殿上:“你下山历练去吧。”
阿青:“有钱了,赶我走?再找一个年轻好看的?你还是人吗你?”
崖泉散人岿然不动:“赶紧滚蛋。”
下山前阿青和娘说了一声,她娘带了几只熟鸡蛋和一捧烧饼,又连夜进城裁了两匹缎要她带着,说是成亲时候用。
“怎么跟见不着我似的?”阿青说。
她娘笑了笑,把东西帮她收拾进包袱里:“趁我还在,总得替你准备了。”
阿青心想自个儿连只野猪都杀不死,能在外面晃几年呢?总归是要回来继承这个道观,给师父和娘养老送终的。
·
弟弟写信来说,学成后,娘拿家底出来给他在镇上盘了个门面,师父又借了他些许钱,开了家药铺,等她回去,想接她回镇上家里。
她走过了很多地方,遇见了真正修道门派的弟子,他们道心坚定,御剑飞行,降妖伏鬼,辟谷炼丹,起手便能生火唤水,最重要的是不愁吃穿。
她与他们中的一群同路,又分开,遇见另一群,同路一段,再分开,每回她都要给他们讲大黄成仙的故事。
其中年长的师兄师姐知她惦记大黄,都顺着她的话感叹“仙缘难得”,碰到心直口快的师弟师妹,即便面上不显,私底下皆道“没听说过”“这样也能成仙吗”“崖泉散人是哪个?她说成仙便成了?”
阿青想这果真大约是师父哄她的话罢。
·
一日,阿青被一户贾姓富商雇到家中看夫人失眠多梦、恶鬼缠身的病症,见那户人家夫人房中一面铜镜古怪,背面凸起刻的是双目、粗眉、大鼻的饕餮兽面纹,中心钮却是一只状似麒麟的兽雕。
这种饕餮纹镜在本朝并不常见,恐是历代墓中陪葬,想来是家中看重,以为能驱邪安宅,特意寻来的。
“你家夫人不是恶鬼缠身。”阿青说,“两兽在你家夫人房里斗法,动静太大,她吃不消。”
说罢,将那铜镜砸向院中砖地,镜子顷刻间四分五裂。
当晚,有位身着红黑华服、容貌昳丽、眉间一缕红印的男人前来入梦。
“吾乃华革帝君座下灵官,此番奉旨缉拿焰魔山五鬼,被困于饕餮纹镜中,与镜中兽缠斗了十几年。” 他例行公事般冷漠的说,“受你相救,前来报恩。”
阿青:“……你把脸上血擦擦吧,怪瘆人的。”
他没动,反嗤笑一声:“你个修仙的怕什么?”
“贾夫人把你当鬼,要我把你除了。”阿青说,“你求人办事,还是得注意点形象。”
“她也配?”
“……那如果我没来,你打算怎么办?”
“继续托梦。”
阿青自觉和这个神仙说不通,得罪是不敢得罪的,就问:“镜子里真有饕餮吗?”
“没有。”他顿了一下,“是只镜妖。”
阿青心道你这本事原来也不行啊,一只镜妖也能缠斗十几年。
再要问时,那男人不耐烦道:“你怎么那么多话?”
“你不是要报恩吗?那报吧。”阿青两手一摊。
他从怀中摸出一粒金丹:“服下此药,便可成仙。”
阿青沉默了半晌,等那男人眉头皱起来发作前,才迟疑着开口:“如果吃了,没成仙,我到哪儿找你啊?”
男人冷笑一下,把金丹扔在地上,阿青赶紧蹲下去找,眼前一切却已经开始消散,阿青嘴里喊道:“哎,你……”
“你不是来报恩的吗?恩没报完就走会怎么样?”
已无应答。
醒来,枕边躺着一粒金丹,同梦中无二。
阿青将此事写信告知崖泉散人,怀疑此事是否靠谱,请她帮自己卜一卦,崖泉散人没有回信。
这个老家伙是舍不得了,阿青想,她老人家成不了仙,那就给她伺候送走了,自己再成仙呗。
·
这一年,阿青已经到了崖泉散人收养大师姐的年纪,她收拾东西准备回石塘村了。
和她同行的是鹤阳派玄柏峰的弟子司无梁,他第一次听到大黄的故事就相信她。八年间他们遇见了十五回,他向她提了十一回想带她回鹤阳派修行正统道法的事。
第十二回,阿青终于认真回答他:“我师父就剩我一个徒弟了,我得照顾她的。”
“我御剑很快,石塘村和鹤阳派离的也不远。”
“不远是多远?”
“大约……两个时辰?”男人顿了顿,又立刻说,“一个时辰足矣。”
“我将来是要成仙的。”阿青说。
男人笑了一下,说:“夫妻同修,共证大道,岂不是一段佳话?”
阿青心说你还不知道何时才遇得到机缘,转念一想,同他做个几十年夫妻又有何不可,看着娘和师父离世,再等弟弟家孩儿长大,无牵无挂再去成仙。
·
四舟关,离石塘村还有二百里,二人碰上河中恶蛟作祟,洪水滔天,堤坝眼看支撑不住。
司无梁与师门用传音符联系上,鹤阳派门中有件克制恶蛟的法器,需司无梁赶回去与众同门一起成阵方可开启。
一来一去,恐又耗去两个时辰,可堤坝已然撑不住。
“你能把剑留给我吗?”阿青说。
他知道阿青一直没有命剑,也不太会使剑,但还是留给了她。
司无梁握住阿青的手,认真看着她说:“阿青,此间事了,我叫我师父来向你师父提亲。”
阿青淡淡的看着他没说话,心里狂怒:这种时候不要立flag啊喂!
·
被蛟撕去一条胳膊,索性还有一条,她哪条胳膊都能拿剑。落入水里的时候,阿青看到水面都是红色的,这里头有她的血,还有那只恶蛟的。
蛟爪在水里穿透了她的胸口,她手里的剑也刺入了蛟心。死前,她抱着那只恶蛟,因为她害怕坠入河底那种窒息的感觉,老实说,有点孤单。
血水渐渐漫了上来,没过她的脸。
·
再有意识的时候,耳边是一串狗叫,让人心烦的很。
阿青是被狗舔醒的,不然她还得在地上躺一阵子,她太累了。
看见狗一身黑亮的毛,阿青沉默了。
看到地上那一截断臂,阿青还是沉默。
“大黄?”她终于狐疑的开口。
那只狗立刻窜到地上围着她跳着转圈。
……果然是你。
怎么还没修成人形,你这个仙做的也不行啊?
耳边一声脚步声响起,她抬头望去,一名少年正拿着一根扫帚摇摇晃晃的走过来,嘴里闲啃着一颗仙果,见了她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精彩,扔了扫帚“嗖”的一声飞奔向长阶。
他边跑边高喊:“师兄!师父!又有个人飞上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