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何石头跟书棋前脚才离开,春山就摸黑赶了回来。他提了一袋红薯,一袋杂粮面粉。月娘看着这些东西,心中一时难辨何种滋味,只道:“何苦送了过来,如今哪里都缺粮,你自己够吗?”
春山的声音沉稳,安抚她道:“我在衙门吃的是大锅饭,不缺这些。如今锦县里流民越来越多,我在人群中还瞧见了咱们村的人,料想村里的日子恐怕艰难,所以找人换了些粮食来。”
月娘还想再拒,云姝听了这话,拉着她道:“娘,既然春山哥自己不愁,咱们就收下吧。现在这粮食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春山哥一片好心,你再推下去岂不是伤他的心?”
月娘看了看仍是一片懵懂的女儿,再看了看望着云姝眼中有光的春山,叹了口气。如今的情况也容不得她推拒,地窖的粮食袋子已经空了许多。
喜梅拉着二丫悄声问道:“我早知道你们家跟他走得近,可他对你们未必也太好了些吧?”
二丫摇摇头没说话,拉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天色这么晚了,娘肯定会留春山住下,喜梅还是过来和自己挤一挤吧。
月娘果真要留他住下,可春山摆手拒绝了:“明晚是我当值,还是早些赶回去的好,夜路我是走惯的,不怕。”
因为何石头和书棋出门去了,现在家中除了蛋蛋都是姑娘媳妇,月娘也不太好再过挽留,春山看了云姝一眼准备告辞,正巧她也看过来,两人对上眼,均是一愣。
云姝道:“春山哥,我送送你吧。”
月娘拉住了她:“我去,晚上外面不安全。”
春山心里有点失落,但仍笑着跟她告别了。月娘送他出门,见他消失在夜幕里,沉沉的叹了口气,转身回去。
晚上家里两个男人没回来,蛋蛋跟月娘睡,喜梅跟云姝挤一张床。
因为过了往常睡觉的时间,云姝有些睡不着,喜梅便跟她聊起了天:“莫春山如今还没说媳妇儿呢?”
云姝翻个身正对着她:“没呢,娘一直给他留意着,可合适的不多,他自己好像也不大上心。”
喜梅看不清小姑子说话时的神色,但是听得出她语气坦荡轻松,没有丝毫忸怩。她有些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转念一想,云姝至今仍无所觉,要不就是春山对她真的没意思,要不就是月娘没有露口风,自己还是不要添乱了,便道:“说不准他是有心上人了。”
云姝想起了刘娇娇,便把几月前的事说了出来。谁知隔壁月娘也没睡着,今日的事情本让她有了几丝松动,听了这话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春山莫不是到县里学起了花花肠子,那里勾着一个,屋里还想套着云姝?
喜梅听了云姝所说却道:“我觉得他倒是没瞧上那小姐。”
云姝好奇道:“你怎么知道呢?”
喜梅道:“这还不简单,他对着那小姐一直客客气气的,像你说的还有点不耐烦的样子。哪有少年郎对自己心爱的姑娘这样的,哪个不是赔着小心的对待?”
云姝道:“说不定他心里喜欢,但是因为两家的地位悬殊太大,所以只能远着她呢?”
喜梅点点她的额头:“傻子,她一个小姐,出门就带一个丫鬟,两个人男未婚女未嫁又正当年纪,咱们村里人都不会单放着两个年轻人这样相处,更何况县城里讲究的人家。这事呀,我猜那姑娘家里人肯定是默许的。”
被喜梅这样一分析,云姝才恍然大悟,不过这事于她就像是睡前聊了个八卦,聊着聊着便渐渐入眠。隔壁一直听着两人谈话的月娘却松了口气,由此心中的天秤也向春山倾斜了几度。
何石头与书棋是凌晨赶回来的,敲开门时两人脸上还带着点惊惧之色,月娘瞧着唬了一跳,赶紧让他们进来,又把门锁紧了。
“怎么了?”她给父子俩倒了点家里所剩不多的水。
何石头端着碗一饮而尽,抚了抚胸口,见书棋脸色惨白,手仍有些发抖,让他先回屋去歇息。等书棋进了房里,他才对月娘道:“上河村外头住了一伙流民,我跟大郎两个想抄小路快点回来,正遇见他们这群人围在一块儿......煮肉吃。”
月娘先还没弄明白这事有什么可怖的,何石头瞧着她的眼神深邃得吓人,缓缓道:“现在人人都饿得啃树皮了,哪里来的肉?”
月娘后背一片寒毛战栗,但仍迟疑道:“万一,万一是运气好,捡到了野兔子什么的......”
这话未完她自己就先不相信了,如今山上的野生动物不可能往山下跑,能往山下跑的只有吃他们的,哪有他们吃的份儿?
何石头咽了口唾沫道:“锅里,锅里有脚。”
月娘身子一软,往地上瘫去:“怎么就到这种地步了?”树皮尚能裹腹,再不济还有观音土,怎么也不至于到了自相残杀的地步!
云姝本就没怎么睡着,何石头他们回来的时候就醒了,这会儿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他们说话的声音虽小,但她仍听得到。何石头话音刚落,她自个儿就打了个寒噤,忍不住把被角塞进嘴里,咬着不敢出声。
这一年的日子当然难过,云姝是眼睁睁的看着周围的草木从葱绿便成枯黄,日日四十多度的高温暴晒,水源日渐枯竭。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洗澡了,村里的小溪一点水也没有了,大家到处找地方托人打井,可地下也找不出水源来。
附近乡镇的村人已经渐渐的散出去,有投奔亲友逃荒,也有家破人亡,也有熬不住阖家自卖出去。下河村周遭也开始有流民成堆聚集,找不到食物的人饿极,已经将周围的树皮拔下来啃食。可自三月那场大火后,附近能存活的树也不多了,而且还有不少树皮早就被村里的人剥下来食用了。
当然也有人蹿进村里来乞食,偷摸者更不在少数。不过下河村这边的人大多还守在村里未曾往外流散,大家住得也算近,平日里随意招呼一句都能赶来相助,所以流民们还没敢明抢。
何家住得偏远些,加上曹家那边也才三个男人,不过好在都是身强体壮,个子也高,在外晃悠看起来比较能唬人,家里女眷等闲不往外露面,所以那伙子流民也还暂时没把主意打到这儿来。可是何石头一日比一日忧心,大儿媳妇和月娘也是弱女子,两个女儿又如花似玉,小儿子还小,他怕自己和书棋两个护不住他们。
挨到如今居然出了这样的事,何石头是怎么也坐不住了。
云姝虽少出门,但也知道周围形势严峻,加上昨晚偷听到的事情,她一晚上没睡着,清早起来就跟何石头提议道:“爹,要不咱们搬去镇上吧。”
这事何石头怎么没考虑过?只他还有些顾虑:“这事我原也想过,若咱们一搬走,曹家那边可怎么办呢?”曹家除了曹天,可谓是老弱妇孺占了个遍,他们在此还能相互扶持,若是何家离去,曹天一人怎么撑得住。
云姝道:“咱们跟娥儿婶子商量一下,一块儿搬走。这样的境况,便是我们一家子出去,也不定能安然到镇上去,何况地窖里的那些粮食,总是要跟着人走的。不能放在这儿,等我们走了,那些人定会来翻搅。不如跟曹大哥他们结伴同行,咱们人多,他们也要掂量着点。”
何家前天才遭过一次贼,要不是书棋起夜,指不定那人就摸到地窖口子上去了。
何石头想着也有道理,只是曹家人若去了镇上,可有什么地方能待呢?镇上流民也是不少,但凡有些空房也早已被人租下了。
云姝却道:“干爹他们只两人住那小院,虽说会挤些,但肯定也能住得下。到时候先暂且在那儿落脚,再寻摸住处吧。”
事已至此也只能暂且这般打算,按照黑老三夫妻俩的性子,想必也不会拒绝。于是何石头便跟月娘说了一声,去找曹天商议此事。
喜梅见公公出去,拉了拉书棋的袖子叫他到屋里说话:“我爹娘他们还在镇上,我早想提一提咱们干脆镇上去的话,可是又怕公爹不许,好在云云提了。只是这次去镇上要跟曹家一块儿,住在黑叔家里也太挤了些,要不咱们去我爹娘那边?”
书棋皱眉,没得儿子媳妇不跟着爹娘,反去岳丈家蹭住处的道理。喜梅瞧他那样儿便知他心里不愿,扯着他的袖子晃了两下,低声道:“黑叔家的院儿也不过比我爹娘的院儿多两个房间,爹和娘还给咱留着一个房间呢,我们何必去挤那儿。”
书棋也不愿她委屈,只是爹娘就在隔壁,自己却要住岳丈家,他怕娘心里会不舒坦。
这边月娘却在对云姝道:“若真是带上你娥婶子一家,只怕是太挤了。我想着,不若叫大郎夫妻两去隔壁他岳丈家里住,但又怕喜梅的兄嫂不乐意。”
云姝想了想道:“娘大可不必担忧,听嫂子之前的口风,她早想过去镇上的事,也跟我提过王大叔和大婶给她还留着一间房。”
这下两厢一合计,由云姝两边透了口风,书棋也松了口气,月娘也放下了担忧。何石头跟曹天商议好,今日收拾,明儿天一亮便准备上路。
谁知当晚便出了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