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之时,下了一整夜的雨终于停了。月娘跟何石头换了衣裳已经先过去帮忙了,雨停之后,书棋带着家里两个姑娘和小弟一块儿去曹家。
出了房门云姝才发现院子里的菜地已经被砸得稀烂,鸡舍也是东倒西歪的,好在几只鸡躲在围墙的一角,没有受伤。后头的茅房已经塌了,书棋的房间和炤房也塌了小半。
曹家的情景更加惨烈,他们家虽是新修的房子,但当时为了省钱,盖的都是茅草顶子,围墙和炤房都是泥糊的,已全部塌了。主屋的房顶上破了好几个大洞,大门的门板被拆了下来,曹大旺就停在堂屋里,覆着一块白布。曹天披麻戴孝跪坐在一边的烂草席上,地上的瓦盆里点着纸钱。
书棋带着姐姐和弟妹们跪下磕了头,上了一炷香。曹天木然的还了礼,书棋过去安慰了他几句,到后面去寻何石头帮忙张罗去了。
蛋蛋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伸长了脖子去看,云姝拉着他往另一边屋子去。
屋里李娥正躺在床上,双目无神,整个人傻愣了一般。月娘正拉着她劝慰,但她也没个回应。忽的帘子捞开,二丫跟在云姝后头进来,见了她这样,一股酸涩直冲鼻梁,眼泪跟着就掉了下来。
见了二丫,李娥有了点反应,像是想到了什么,泪水跟着滚落,嘴里也忍不住呜咽起来。月娘听得她哭道:“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去了战场......”
云姝拉着蛋蛋过去,蛋蛋依偎在月娘身旁,伸手去摸李娥脸上的泪水:“姨姨,不哭。”
谁成想李娥如同找到了发泄口,哭得声嘶力竭起来。蛋蛋吓住了,求救般的看向云姝。云姝安抚的摸摸他的头顶:“没事,姨姨哭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二丫默默的去炤房拿了温水浸过的湿帕子来,给李娥小心翼翼的揩了脸。月娘叫她跟蛋蛋陪着李娥,自己带着云姝去炤房帮许娘子的忙。
不多时,曹家两老也赶了过来,曹老太太见着儿子的尸身,扑过去哭天喊地:“天啊!怎么不收了我老婆子啊!我的儿啊!”
曹老头哆嗦着去摸烟杆子,却没拿稳烟叶,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两眼浑浊无神的盯着堂上的白布和白布下的人,顿觉头晕目眩。
李娥听见了曹老太太的声音,知道自己再不能躺着,挣扎着要起来,二丫赶紧去扶她,好容易才喘着粗气站定,她抖着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道:“好孩子,难为你了,扶婶娘出去一下。”
二丫轻声应了,扶着她往外去。蛋蛋乖巧的跟在两人身后。
屋外曹老头眼看着就要倒下去,曹天跪麻了腿,一时没能站起来,不由得大呼:“爷爷!”
正好书棋去村里定了豆腐回来,见状两步上前,稳稳的拉住了老爷子,慢慢把他扶到一边坐下。曹天一颗心晃悠悠的放了回去,拖着麻掉的腿一瘸一拐的过来:“多谢了。”
书棋摇头:“曹大哥,这么客气做什么。”
曹老头拉着大孙子的手,泪眼婆娑道:“天儿,以后这个家......只有靠你撑着了。”
这句话和曹大旺昨晚临死前的嘱咐一模一样!曹天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爹没有了,家里的顶梁柱只能是他,这该是他最后一次哭了。
许娘子在炤房听见了丈夫的哭声,心里酸涩不已,停了切菜的手,拿袖子去擦眼睛。云姝忙接过她手里的刀,一边切菜一边劝慰道:“嫂子,曹大哥跟咱们一块儿长大,从小就沉稳可靠,我们做错事,都是他帮忙兜揽着,还常常劝诫我们。你放心吧,只要大家同心协力,再苦再难,总会过去的。”
月娘也跟着劝:“就是这话,一家人劲儿往一处使,跨过去就好了。若有什么难处,只管跟婶子开口,我们两家的交情,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许娘子捂着眼点头:“我知道,这生老病死总是如此,不过我公公对我们都很好,他走得也太突然了些,我怕他扛不住,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吭声没掉泪的,如今哭出来了,我也放心些了。”
辰时刚过,曹家各处去通知了亲朋好友,亲近些的也顾不上冰灾过后家中还一片狼藉,就过来支应帮忙。云姝见人多了起来,便叫许娘子去休息:“你还带着佑安呢,我听见他哭了好几次,怕是饿了。”
许娘子忙了一夜,到此时已经有些神思恍惚,听云姝说起儿子,便强打起精神来:“那好,麻烦妹妹和婶子帮忙看着,我去去就来。”佑安夜里离不得人,可如今家里人手也不多,骤然出了这样大的事,她也只有先狠心把孩子放在一边,先忙活公公的身后事。
二丫帮忙照顾李娥,掺着她在堂前跟曹天一块儿跪坐着。她是未亡人,也要披麻戴孝,给前来吊唁的宾客回礼。
二丫把佑安天佑交给了蛋蛋,他虽年纪小,但也懂事并不贪玩,守在小奶娃旁边,见他哭了,便拿点米糊去给他舔一舔。
许娘子进屋的时候,佑安正拿手握拳啃着,小腿儿一蹬一蹬的,两只眼睛盯着蛋蛋手上的东西不放。原来蛋蛋见他醒了,便拿了根鸡毛逗他玩儿。
蛋蛋见她进来,忙收了鸡毛跟她问好:“嫂嫂,安安没哭,可乖了。”
许娘子疲惫不堪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可多亏了蛋蛋。”她把佑安抱起来哄了片刻,叫蛋蛋去炤房找云姝用点吃食。
出了房门时,蛋蛋看见大堂里人来人往,有人高声哭着丧,声音尖利,蛋蛋却听不懂哭的些什么,只觉得刺耳又悲凉。他目光瞥到了灵堂上停着的曹大旺,人仍然被白布覆盖着,悄无声息的模样,仿佛周遭的嘈杂都与他无关。
哭丧的声音听得蛋蛋心慌,他拔腿往后面炤房跑去,一口气跑到了云姝面前,抱着她的腿不吭声。
云姝俯下身来问他:“怎么了?饿了吗?要不要吃东西?”
蛋蛋点点头,却仍抱着她不放。云姝摸了摸他的脑袋,哄道:“蛋蛋乖,姐姐给你拿窝头。”
炤房的人也多,李娥的两个妯娌也过来帮忙了,虽说平日里多少有点龃龉,但在这样的大事面前都放下了。忠旺媳妇儿从锅里取了一个刚蒸好的窝头递给蛋蛋:“来,拿着快吃。”
蛋蛋看了看云姝,见她点头,才接过来道了谢,一手拉着她的衣角,一手拿着窝头啃起来。
村里这次的冰灾被砸死的不止曹大旺一人,还有两三个在外干活儿的也遭了不幸。另外被砸坏的庄稼和房屋不计其数,这让本就艰难的村人们日子愈发过得苦了。
过了一天,楼姥姥带着林氏来下河村报平安,见了闺女一家都好好的,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放下了。又听说曹家的事,到李娥那儿宽慰了她一回,却没留饭就回去了,家里的损失也不小,还得回去收拾呢。
按道理本应停灵七日才起灵,可冰雹下过之后的第二日天又变得热起来,艳红色的太阳高悬,晒得草木都蔫头耷脑的,曹大旺的尸身也开始有味道了。农村人家不似那些富户挖得冰窖存有冰块,这样的天气,挨了三日终是挨不住了。曹天请道士点了穴,让父亲入土为安。
吃完了曹家的豆腐饭,月娘才猛地想起还未问过秋娘他们的情况。何石头听她说起这个,才一拍头道:“他们的情况我早知了,只是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忘了给你说一声。”原来曹家要采买曹大旺身后要用的物什,曹天托了书棋跟他小叔一块儿,书棋去镇上的时候顺便也去探望了黑老三两口子。
他们夫妻俩当日运气倒好,秋娘身子不舒服,被太阳晒晕了头。黑老三见她面如金纸,心里着急便叫伙计看着摊子,自己带着她要去镇上医馆,偏秋娘不肯,只说回去休息一下,两人才回了小院没半刻钟,天就黑了,不多时冰雹就打了下来。他们夫妻两个没什么事,食摊上的小伙计被砸伤了胳膊和背,黑老三赔了点钱。本以为事了,预备带着秋娘过来下河村一趟,谁知道第二天那被砸伤的小伙计死了,现在他家里人正扭着黑老三要赔偿,他们夫妻俩脱不开身,只好罢了。
云姝担忧道:“那家子人不想着如何办了那人的身后事,却光顾着讹钱,不知道干爹他们要如何处置这事。”
何石头却不太担心:“他是生意人,这些事情便是没经过,见闻也不少了,应该能解决得了。”
说完这些,何石头才说到了重点上:“这次闹灾,今年的收成恐怕比原先预想的还要少,不知道朝廷会不会减免些赋税。”
书棋想起春山之前说的那事,面色有些沉重:“怕是难了,便是上面愿意,下面阴奉阳违的也不少。我看那曾县令也不是个好玩意儿。”去年丁税高得那么吓人,私底下便有些曾大人是个油锅里捞钱的角儿等传闻。这事只要是不蠢的人,多少都看得明白,曾广源曾大人怕不是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而是个爱财如命的父母官!
云姝唉了一声:“只盼他别加税就阿弥陀佛了!”
月娘低头道:“这日子怎么一年比一年艰难了。咱们家还算好的,娥儿姐现在卧病在床,家中里里外外都是天儿两口子在忙,我看安安这几日就瘦了一圈下来。”到底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姐妹,月娘见了李娥现在的境况心中很是不忍。
“地里刚起的苗多半都被砸死了,剩下的那些也被晒得半死不活,明儿收拾了地里,咱们重新点种吧,能活多少是多少。好在上回买了那么多粮食存着,我看这粮价怕得再疯长一波。大旺那边,能帮的咱们尽量帮衬着,你也别太忧心。”何石头拍拍她的手宽慰道。
云姝忙道:“叫大姐在家带着蛋蛋,忙家事,我跟你们一块儿下地去。”这话她原就提过几次,当初何石头没答应,但现在是赶着时间点种,何石头看着小女儿坚毅的双眼,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