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味人家 第17章 分族

何石头起来劈了堆柴火的功夫，云姝跟二丫已经熬好了香甜的红薯粥。大郎今日烧火扫地喂鸡的活儿都被抢了，只好拿着根小树枝蹲在炤房后面的空地上练习之前曹天教的几个字。

吃过早饭，何石头对前来帮忙照顾月娘的李娥道了谢，肩上扛着云姝，一手牵大郎，一手牵二丫往里正家去了。

二丫垂着头，手被二叔宽厚暖和的大掌牢牢握着，一时不知怎么的，眼睛又酸又涩，她怕自己哭出来被二叔不喜，便一直低着头。

何石头到的时候里正家也刚吃过早饭，略等了会子，陈氏才扯着何胜跟在何大身后过来。何大一进来也不说话，就蹲在院子里抽他的叶子烟。袅袅的烟雾在他眼前散开，使得那张沟壑遍横的脸看起来愈加的愁苦。何石头见他这样，想起儿时跟在大哥身后的快乐时光，心不由得一软，但又看见翻着三白眼的陈氏正斜眼瞪二丫，那点子心软又顿消不见。有这个女人在，他这辈子是无法跟大哥家平和相处。

里正的婆娘玉婶搬了条长凳出来，他就坐在堂屋门口，看了看蹲在一边的何大，对着何石头道：“石头啊，我怎么听说你除了分族还要养何大家的丫头子。”这家里既不是绝户，二丫也不是男娃，好端端的过继个女孩儿，里正活大半辈子还从未见过。莫说里正了，这整个广和镇怕是也从未出过这类事。

“德叔。”何石头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把二丫推到面前：“昨儿我大嫂说要卖了二丫，我想着也是何家血脉，大哥家若是艰难，我还是能帮忙养一个丫头的。”这话说来却是给何大留足了面子，奈何陈氏是个十足的蠢毒货，拎不清事，闻此就要跳脚。

何大将烟杆往地上一磕，本来张牙舞爪的陈氏便消了气焰，只不停的向何石头飞眼刀，嘴里叽叽咕咕说些不干不净的话。

何大也不管她，往里正家院子外溜了一眼，早起无事的村民早知道这事，都围在外面看热闹。他咳了一声，对里正道：“德叔，分族这事我......我不同意。我就这一个弟弟，当初爹娘走的时候千叮万嘱让我一定照顾好他。”说到这里，他心里也有些虚，又咳了几声才道：“我当时......家里情况也不好，没照顾好他，他心里有怨也是应该的。只我们何家当年逃难，几乎满族都遭了难，剩下我爹带着族谱逃了命出来。本来就人丁稀少，石头再要分族，这让我死了怎么去见爹娘族亲。”

云姝瞪大了眼，这还是她头一次见何大，本想陈氏这样蠢毒，必然是何大纵容，而他既纵容陈氏，想来也不是个明事理的人。可是听他这一段话分明是条理清晰，既拉出了去世的爷奶打感情牌，又说爹要分族是因为心里有怨，根本没提陈氏做的那些事。

里正皱了皱眉头道：“且不说这些，石头为啥要分族，闹到这个地步，这些年你们两口子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那些虚话你也别说了，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吧。”

云姝几乎要想跳起来抱里正一下，想不到里正爷爷还是一个很公正的人。

何大老脸一红，他没想到里正这样不给自己面子。他是不知，陈氏这些年来欺负何石头一家的事情大家都看在眼中，平日不曾说什么，不过是想着乡里乡亲的抹不开面子，但是心中多少对他们还是有些瞧不上，特别是陈氏又将两个女儿牲口一样对待，卖了一个，又拼命压榨另一个。村里不是没有重男轻女的人家，但也不会做得如陈氏那般过火。

何大被抹了面子，一时未曾开口，陈氏忍不住道：“德叔，分族的事我妇道人家管不了，那个赔钱，二丫，昨日何石头亲口应了我要拿银子买的。”

“你要多少银子。”何石头沉声问道。

“十两！”陈氏话一出口，周围一阵哗然。

“你给我闭嘴！”何大站起来吼道。

陈氏掐着嗓子嚷道：“闭什么嘴，你想把二丫塞给他家，好不叫他分族，这么便宜的事情我可不干！我就是卖给王婆子还有几两银子呢，白送个丫鬟给他，呸！想得美！”

何大又急又气，两步上去就想给她一巴掌，里正却吼住了他：“行了！教训婆娘回自家屋里去！今日先把这两个事情了结，虽说入冬了，地里难道就没事可做了吗？！”

陈氏正抱头缩脸，听里正这么说，也知道何大现在不敢打她。索性放了手脚要过去拉扯二丫：“臭丫头跟我回去，白去给人家做活，美得他！”

二丫急得眼泪刷的下来，只哭着使劲儿往何石头背后躲，大郎赶紧护着她。云姝气急，一巴掌拍在她手上：“你扯痛我了！”

何石头一听，哪还顾得上最后一点情面，把陈氏往外一掀：“滚！”

“何胜他娘！”里正一声怒吼，唬得陈氏一个激灵，刚稳住的身子趔趄一下，摔在了地上。她忙抬眼去看，却见里正阴测测的盯着她：“信不信我叫何大休了你！”

陈氏瞠目结舌，反应过来里正说了什么，拍着地就要嚎哭，一嗓子还没嚎出来又被里正一句去叫杨秀才，吓得张大了嘴愣是不敢吭声。

见陈氏被制住了，何石头才收了防备，低头去问云姝和二丫有没有被伤到。云姝摇摇头，二丫只拉着他衣角一个劲儿的哭，仿佛要哭尽曾经受过的委屈苦楚。她哭得可怜，叫周围的人看着也心中不忍。

何石头站直了向里正道：“德叔，我家里情况如何，相信您和众位乡亲也是心知肚明。十两银子我是拿不出来的，昨天晚上凑了凑，能拿出来的不过四五两。且我不是要买二丫，这钱给陈氏，权当作谢了她这几年给我照顾女儿，二丫我要过继过来。”

周围人有叹何石头一家良善的，也有叹他痴傻的。二丫先听见说拿不出银子，心里已经灰败，待又听到后面的话，却是又感激又酸楚难耐，心里五味陈杂全化成眼泪流了下来。

陈氏听见有四五两银子可拿，心里已是欢喜，何大见她这样，不由闭眼叹息一声。他倒不是舍不得女儿，二丫也从未让他放在心里过，只是如今跟弟弟分族，他是真的不愿意，何氏一族本就凋零至此，如今又要把弟弟分出去，他这个族长还有什么脸面？

何石头强硬着要分族，陈氏又要银子卖二丫，何大哆嗦着抽了几口烟，最终在里正的催促下闷声应了这事。里正让他拿出族谱，请了杨秀才来，给两家分了族，又将二丫过继了过去。

陈氏收了何石头给的四两五钱银子，上下看了二丫一眼道：“虽说卖了你，也别怨我，谁叫你托生个女娃家。”

云姝气不过，吐她一口：“你莫不是个男娃家！不要脸！”

陈氏拿了钱心情好，也不跟她计较，扯了何胜就往家走。何胜瞅了二丫一眼，嘟囔了两句，挣脱陈氏的手，跑去找人玩。

里正叫周围的人散了，何大闷了半晌，看着何石头叹了口气，佝着腰往地里去了。

何石头松了口气，谢过里正和杨秀才，接了墨迹干透的新族谱，带着三个孩子回去。云姝不肯坐他肩上，背着小手走在前头对何石头道：“爹，家里的银子还剩多少啊？”

“怎么，你怕爹爹饿着你？放心吧，爹爹养活你们几个小崽子还是没问题的！”何石头见二丫有些惶然，摸了摸她的发顶安慰道。

云姝摇头晃脑道：“爹爹自然是最能干的！我也要挣多多的钱，给娘亲和二丫姐买漂亮衣服，给爹爹买好多地，给哥哥弟弟去上学。”

“我也要挣钱给云云买漂亮衣服！”大郎声音响亮道。

“我也......我会帮......做好多活儿。”二丫细声细语道。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爹爹等着享你们的福！”何石头心里快慰，不由得大笑出声。

月娘正等得心急，透过窗户正看见何石头带着三个孩子进院子，不由得松了口气，露出个笑脸来。李娥瞅见了，嗔她一句：“又多一张吃饭的嘴，还笑得那样，真不知道你们两口子怎么想的。”

月娘笑眯眯的看着她：“女儿贴心，我喜欢呢。你不知道二丫这孩子......”她叹了口气，想到二丫身上斑驳於伤，愣愣的发起神来，怎么会有这么狠的爹娘呢？

李娥平日也知道陈氏对两个女娃不好，可农村里，一天到晚的自家事儿都忙不完，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去管别人家，就算偶尔听见两句，或是远远见着这个孩子，不过叹两句可怜罢了。

二丫整日除了干活就是干活，她总是埋着头做自己的事情，是以村里的人她并不认识多少。踏进楼氏的房间，见着有陌生人在，她立刻怯生生的低下头，往何石头身后缩了一下。

月娘招呼她过来，她磨蹭了一下，还是走到了床边。月娘捏了捏她的手臂对李娥道：“你看看，九岁的孩子。”

李娥认出她身上穿的是云姝的衣服，那袖子看起来还空荡荡的，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拉过二丫，摩挲了一下她骨珠凸起的背脊道：“好孩子，你算是从火坑里跳出来啦，别忘了你二叔二婶的恩德。”

“嗯！”二丫重重的点头。

“不说这些，一家人哪有什么恩德不恩德的。既然二丫过继了，便叫我一声娘吧。”月娘微微笑道。

二丫眼眶一红，一股酸热气直冲鼻子，她捏着衣角，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娘！”

月娘和李娥也被她招得红了眼，何石头见状笑道：“丫头不叫爹爹吗？”

二丫叫了一声爹，却再忍不住扑在月娘怀里哭了个痛快。

云姝眼睛红红的抬头去看何石头拉了拉他的衣角，爷俩个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何石头摸摸鼻子道：“别哭啦，都是爹的不是。今晚咱们加菜，李娥妹子留在这儿吃饭吧。”

李娥拿出帕子揩了揩眼睛：“算了吧，今日轮到我做饭，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晚一点子就要全村里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