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山海,主殿
“换巫山的人回来了吗?”
上首出声,殿内几个侍人视线相互交叠,又默默垂首。
尊主昨夜发了好大的脾气,两个手脚冒失的侍人正撞到枪口上,被拖出去处死了。李堂风从前不多话,赏罚惩处只是抬手的事,他行事独断却并不会在一件事上多加纠缠,上位者的威压大多无声,让人不由自主更加谨慎小心。李盛阳不是这样的性子,地上茶水碎片洒了一滩,他又摔又砸,侍人从不见尊主神情如此恼怒。伏跪在地上,一个个都不做声。
殿内气氛静抑,李盛阳一句问话像抽走了周围的空气。半晌,无人应他。他睁开眼,眼中戾气丛生。
他忘了,这里不是他原来的周山海,用的顺手的那些早被杀了。李堂风好大本事,连掌事老族都敢杀,上下革新,老一派被杀了个干净。
“石闻青”
外面进来一人,恭敬埋首,“尊主”
李盛阳道:“袁东的守将可继任了?”
石闻青头垂的越来越低,“回尊主,袁东原守将戚文忠未得尊主令,不得换任,因而新将尚未继任”。
“放肆!尊主令前日已发,戚文忠若不敬主令,当即处决。”
石闻青咚的一声跪下,伏在地上:“尊主息怒,军中令严苛,属下一律都是按军令办事,若要换将,请授尊主令”。
李盛阳目光酝酿着怒火,周山海各处管辖令自成一套体系,显然石闻青所说尊主令并不是他前日发的东西。
李盛阳不说话,石闻青也不敢起身。绞尽脑汁想起什么,他拱手禀报道:“韶山与起凉山兵马调令已至,两方人马皆已调离。”
听这消息,李盛阳面色稍缓。“传令,河州兵马事务移交副将温俊”
温俊!石闻青心头一动,这人在之前几月的清理名单上,后来还没杀到他跟前,就被尊主划掉了。
“是,属下尊命”
起凉山与韶山都是边区隘口,无需尊主专发亲令,这些地方从前是佰柯主管。说起来,佰柯不知犯了什么忌讳,尊主亲令连夜下狱。他生怕牵扯自身,这两日也不敢在人前晃悠。
近来尊主行事阴晴不定,出手的命令也常叫人摸不清头脑。他觉得哪不对劲,却也总说不上来。索性他向来滑惯了,这种乱场面里浑水摸鱼,他自有一套。
当夜,他悄声摸入周山海的水牢。
佰柯倒吊在栏杆上,下方水位每半个时辰升一次,人只能紧紧弓起脊背,要么蜷起腰腹抓住腿腕,才不至于淹死。长久不能睡觉,一旦松力,再也蜷不上来。简直是数着秒过日子。
“将军,我问你一事”。
佰柯头发**的,他本就只有一臂,此时累极,也是强弩之末。
“你不必多说”,他打断即将开口的石闻青。
“尊主早知有此一劫,特将你放在周山海总殿,如今正是用你的时候。你放我出去,我自有安排。”
“什么安排?”
“暂时不能告诉你”
石闻青想了想,摇摇头:“我不能放你,尊主亲口下的令,我若违逆,死无全尸。”
佰柯徐徐善诱:“你可知你向来胆小怕事,尊主为何还如此信重于你?”
“为何?”
“因为你看着不着调,实际大是大非上自有一套灵活处事的法子”
“有点道理,你继续说。”
“你应该也发现尊主有点问题。”
“证据呢?”
“没有证据。”
“凭这句话我很难帮你啊”
佰柯笑了一声,气的。
“那你把机关关了,我想睡一会。”
石闻青犹豫片刻,走到旁边的机关处,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你干嘛?”
石闻青转头,说话都不利索。
“我不知道”,他一头攮倒在墙边。
一道身影闪身进来,一手关掉机关,上前拿了药瓶在佰柯鼻尖处绕了绕。佰柯脑子瞬间清醒。
打了个招呼:“赵道长”。
赵惊鸿将他放下来,佰柯脱去身上的锁链,抽掉背后两指长的封气针。好奇地打量着赵惊鸿。
“外面的守卫死了?”
难不成杀进来的?他记得这位很早之前丹田就已经受损。
赵惊鸿往外走,“蒙汗药劲大”,他瞥了一眼佰柯,“我只是没了丹,不是丢了脑子。”
出来的瞬间,扑鼻的果香,佰柯忙闭了气。
这法子极好,人不设防,守卫有修为,虽可以自净,但剂量这么大,牛都撂倒了。几分钟的间隙,够用了。
朴素且实用。
“你当时让我不要回来,是不是早知有此一遭。”
赵惊鸿在前面带路,拨开一旁挡道的枝叶,“我本想劝你,但又觉得你不会信我。好歹让你撞一撞南墙,能免去我诸多口舌。”
佰柯苦笑一声,无言以对。
冷风穿身而过,他鼻子动了动。“赵道长,你近来可熏过香。”
赵惊鸿边往前走边抬起胳膊闻了闻:“该是偏殿侍人点的,我身上沾了不少。”
佰柯:“魔族有一种香,配合灵液融炼根骨,可重塑魔族容易修炼的体质。只是单用起来,会扰人心智。”
赵惊鸿停下,片刻,又迈步往前走:“我知晓了。”他像想起什么,转身问道:“那具棺材你见了吗,我没有找到。”
佰柯道:“佑刖带走了”。
赵惊鸿脸色一变,“什么!”
佰柯敏锐地察觉他语气不对。“佑刖走的急,我也只是匆匆见过一眼。”
“何时走的!”
佰柯算算日子:“三天前”。
他话一顿,“那里面难道…”赵惊鸿面色不好点点头。
佰柯闭了闭眼。“你托我的事,我怕是办不了。”
“为何?”
“尊主不知生死,我需先找到他。”
“不必找,佑刖带他去了换巫山”赵惊鸿问他:“你能打开换巫山的结界?”
“……不能!”
“那便按我说的做,先去淮武。”
“宗门的人会杀了我。”
“我之前给你的手书带了吗?”
“带了”。佰柯下意识摸了一把腰间,“在身上。”,他看着赵惊鸿:“你不同我一起走?”
“我还有事要做。”
佰柯:“主殿那位不知底细,你留在这里比较危险。”
赵惊鸿轮廓藏在暗处:“此事与我有些渊源,不过不必担心,我能自保。”
月光照出后山的小道,佰柯向他告别:“保重”。
赵惊鸿看他远去,又悄然隐回黑暗里。
绕过长廊,穿过拱门,赵惊鸿停了脚步。他出来时熄了灯,偏殿现在却亮着,有人在。这个时间能进他房间的,只有李盛阳。
他虽是他师尊,却也实在不能保证自己能用这层身份,将这种微妙关系维持多久。李盛阳这两日要死要活,看似偏执卑微要全这师徒之情。可若这人真是个顾念养育恩情的人,便不会有屠杀淮武满门的事了。
最天真随性的残忍,李盛阳对之前灭门之事从未有过丝毫愧疚之心。
佑刖已经到了换巫山,到达天阎口也就在这几日。在李盛阳耐心耗尽之前,他要尽可能将锁魂印打入他体内。
推开门,果然是他。听到动静,李盛阳转过身来,扬起笑意,“这么晚,师尊去哪儿了?”
赵惊鸿注视他片刻,转身关上门。“随便逛了逛。”
周山海纪律严明,水牢防护如此脆弱,他来去顺畅,没有李盛阳的授意,大抵是不可能的。
“你有事?”
李盛阳忽略他话里刻意的生疏,走到赵惊鸿身边,牵着他坐下。
“想与师尊说说话”。
昨日争执好似从未发生,他搂住赵惊鸿的胳臂,像从前一般,依靠在他肩膀上,显出几分无害的稚嫩心性来。
“以后下午处理完事务,我陪师尊一同用膳吧”。
李盛阳试图重新找回儿时温情,可赵惊鸿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了。
他看着胳臂上的手,语气意味不明:“我明日要走了”
明显感觉身侧人身体一僵,李盛阳面色阴沉,转头看着他。
赵惊鸿自顾自道:“我来周山海见你,是为全两世师徒情谊,看看此事可有转圜余地。我是淮武弟子,修正道功法,如今你我道不同,自各有去处。”
“我丹田已毁,身无依仗之力。宗门未弃我而去,如今宗门与魔族相峙而立,我也该回宗里尽绵薄之力。他日战场相见,你我不必手下留情。”
李盛阳一言不发,直盯着他,说不出伤心还是冷漠。
话毕,赵惊鸿顿了一下,目光流连在他面容,抬手将李盛阳额间的发丝捋到耳后。
李盛阳安静垂下头,烛光映不到他的神情,赵惊鸿抚了抚他的发顶轻声道:“早点休息”。
良久,李盛阳闷声应了一句:“好”
他起身出去,赵惊鸿的目光追随他许久,直到殿门隔绝了视线。赵惊鸿褪去了外衣,拿起烛台吹灭。他走到窗前,院中月光荧亮,走廊下一个影子一直站在那里,许久都没有离开。
淮武,四方殿
越明海与邹照研究着这份手书,佰柯在旁边的椅子上鼾声扯的震天响。在座几人都有些沉默。
久不出门的槐凤也在,她坐在一侧的椅子上,黑衣长剑,额间一道符印,眉眼敛而藏锋,静坐无声。
魔族何时信任宗门到如此地步?能大喇喇睡成这样。
“将他叫醒。”
齐述上前推了佰柯一把。佰柯瞬间惊醒,长时间没有睡觉,这会一睁眼,脚底下轻飘飘地踩了棉花一般。
越明海将手书还给他,“这想法,我们还得商量一下。”
佰柯打起精神,“敢问一句,上面都写了什么?”
几人相互看了一眼:“你不知道?”
佰柯:“赵道长给我时,只让我帮忙带给你们,说有这东西,淮武不会为难我。我也打开看过,这上面加了你们淮武的印,我什么都看不到。”
齐述:“他让你带?我二师兄为什么让你带信?”
佰柯揉了揉眼睛,“我也好奇,他说答案在手书上,我来自会知晓。话说回来,他在周山海也两日了,你们就没派人过去要过人?”
齐述大惊失色:“什么!我二师兄在周山海?”
佰柯动作一愣,邹照打断:“齐述!”
“惊鸿前日不见踪影,我收到他一封传讯,此事我只告知了宗主,他人并不知晓。”
越明海道:“你这件事,我得召集四宗商议,再给你答复。”
佰柯点点头:“我甚至不知道什么事。”
越明海拿过那张手书,随口道:“打开各国关口,让你带兵,缴收民间作乱的魔种”。
另有两件事,越明海与邹照对视一眼,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