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武
这个六月药局上下过的当真忙碌。右腿折断的赵惊鸿被抬回来时,温岐黄直接气笑了。
“这身体我治好七八分,你偷出去溜一圈,毁个差不多送回来。既然如此,何必如此多事。”他拎了旁边的扫帚,“我直接给你打残得了。”
唐钰死死抱住他的腰,“温师伯,小厨房炖了你最喜欢的黄焖烧鹅,专门为你炖的。”
“老子这辈子是没吃过饭吗?松开!”
“不不不,那黄焖烧鹅新秘法,你绝对没吃过。”
“手松开,没大没小的,跟你师尊一样闹心!”
唐钰力气大,直接抱着温岐黄的腰将人抱出堂去。一路上两人张牙舞爪,温岐黄骂骂咧咧被塞进镜台的小厨房,这才消停了。
郝文州仔细备着药材,“断骨重接,要受好大的罪”,他垫了个软垫子在赵惊鸿身后,“师叔体内有一股气息来路不明,现下还找不到抽取的法子。这两日先养身体,气弱神虚,怕扛不住一次疡医”。
赵惊鸿调整了一下坐姿,“伤病治了这许多年,药局一半都搬来了镜台,身体也还是老样子,实在是费人费力。”
郝文州听出了他话中颓然,宽慰道:“一份药有一份药的用处,师叔不必多想,只管好好养伤,他日丹田养护周全,再次结丹也不是不可。”
赵惊鸿沉默了一下,他倒没往结丹上想,丹田损毁程度他心里有数,再次结丹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只是年度春秋,日子乏味无聊。出去几日间,再次回来,如同鸟入囚笼,镜台这一方天地,浓稠混沌,压得他身骨无力。
他心智渐消,这幅残破身躯施加再多药材,与他看来,也是浪费。
邹照在高旻抽不开身,时时送信回来。现在局势剧变,众人在太子夫文煊和的府邸中搜出了魔尊的手令,命他潜伏于诸国,暗自炼化魔种。
宗门联合皇室亲族顺藤摸瓜查到了文煊和创办的‘慈安堂’,才发现这位太子夫一直以来广收流离失所的难民,暗自却将其运往各处炼就邪术。
高旻,只是其中一个据点。
现在魔尊下落不明,各处已经开始调兵,以防魔军突袭。
七月底,阳光明媚,宗门新得了一个弟子,越明海直接抱到了镜台。
赵惊鸿腿骨才接好,坐着摇椅在镜台的廊道下看书,腿上盖着薄薄的毯子,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时有些失语。
“我没什么养弟子的经验,唐钰一个已经够了,不若送去槐楼,槐凤心细,该也能养的很好”。
越明海叹口气:“这孩子是风乐谷附近捡的。孩子身上伤口多,有淮武的剑印,还有烧伤,其父母已寻不到。邹照连日派人送过来,该是这次清缴魔种,捉拿那魔头之际…”,越明海顿了一下,赵惊鸿了然。
“邹照与齐述都在高旻,我这边实在管不过来,槐凤常年不出门。这孩子已有些惊吓过度,话少。我想了想,只能送到你这里来。好歹有唐钰,也可多引着他说说话。”
七月的风吹开水面一层又一层的涟漪,李堂风静静盯着他,目光落在他纤瘦单薄的肩膀。
热烈燃烧的火焰逐渐乏力,旋转上升的余烬在长久的漠视中熄灭,余温无法再烧起一场狂热的火。
赵惊鸿弯腰向前伸出手,李堂风犹豫片刻,轻轻将手放在他手心。
“你多大了?”
多大了?
李堂风没有回答,那个昏暗巷子里的小孩究竟几岁他也忘了。他比宗门的人先一步到了风乐谷,文煊和背着的那口棺材,现在已经被运到了淮武。
背龙锁下的遁术只逃了一个文煊和,他来不及带走那口棺材。那里面是一个人,一个与李堂风很像的人。
越明海:“我摸了他的骨,该是有七八岁,但营养不良,骨骼瘦小,瞧着模样只有五六岁。”
赵惊鸿摸了摸他枯黄的头发,“你叫什么名字?”
文煊和好似早知他会来,进了谷中他便糟了埋伏。
百年间周山海的夺位之路,也只有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四周危机四伏,明枪暗箭,无可信可用之人。他心绪大伤之下,骨骼在一夜之间缩回幼时身高。
这么多年来,那晚短短几个时辰的变故,现下想起他都心有余悸。
文煊和骤然出手,不知从他灵海抽走了什么东西。风乐谷附近挟持赵惊鸿时,他的身体就已经出现了问题。果然在离开后短短几个时辰内,他骨骼异变,又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现在高旻女帝被魔气重伤,太子失踪,人人皆言是魔族下手。各处有兽种伤人,无论是不是他御下,风声已对他不利。
宗门戒严,各国应召,暗中一只手布下弥天大网搅弄风云,这战,逼得他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
究竟是谁?
昆象年已死,他与赵惊鸿亲眼看他死在换巫山。世间何人还有如此心思,千方百计逼迫宗门与魔族反目两伤
“我问过了,怕是吓着了也不说话,按淮武‘谨’字辈,取了谨言两字先叫着。待他好些了,恢复他自己的名字也可。”
赵惊鸿捏着李堂风干柴的小手,“淮武已长久不按字辈取名,各处弟子都可保留族家的名字。这倒是第一个。”
“如此,就将他留下吧。”
清晨
李堂风尚在梦中,昨夜多思失眠,天快亮起,才渐渐入睡。
嘭的一声,爆开的水路惊走了一树的鸟雀,药局的人手一抖,热药烫了个红印,偏殿的门随即被拉开。
“兔崽子你有完没完。”
唐钰掌心一道旋转的青色法器,他掌握的不太好,努力收回纳袋,上前赔了个笑,“温师伯早,厨房有鲜汤,我给您盛去。”
“我差你这两口?这才安稳几天,我刚熬的药,全撒了。”
为方便赵惊鸿疗伤,镜台专门收拾了空殿搬了药材进来,有常驻的几个药局弟子。
郝文州磨了药粉,抖在一旁的纸包里,听外面吵吵嚷嚷,无奈的摇摇头:“又来了”。
扫洒的弟子推开了正殿房门,赵惊鸿净了面,侧着身子看看外面。温岐黄喊的脸红脖子粗,唐钰看见了赵惊鸿,应付之余,还朝他眨了下眼睛。
赵惊鸿失笑,视线里却陡然闯入一个小萝卜头。
李堂风穿着淮武裁剪的新衣,头发睡的乱糟糟的。正站在廊道下,看两人一来一回说的不可开交。他记得上一世唐钰性子腼腆。如今在赵惊鸿座下不受拘束,性子竟也养的如此外放。心中滋味复杂,一时说不清楚。
赵惊鸿看他小小一个,对身侧的弟子道:“去将谨言带来”。
唐钰好不容易将温岐黄哄走,端了汤送了过去,又盛一碗端去正殿。
赵惊鸿坐在床上,面前一个小凳,李堂风背对着他坐在上面。唐钰进门时,两人目光齐刷刷看向他。
一手捋了捋枯黄的头发,在水盆里沾了些水,赵惊鸿左右看看,发现用簪子别不住。
孩子受过苦,浑身没二两肉,脸色蜡黄,倒像是村里乞儿。
“架吵赢了么?”
唐钰挠挠头,上前捏了捏李堂风的脸蛋,发现捏不上什么肉,又转而坐在赵惊鸿身侧:“弟子怎敢与温师伯吵架,咱们那是文斗。”
赵惊鸿瞥他一眼,唐钰嘿嘿笑了两声。
李堂风在小凳上背对着二人静坐无声,眼神空无波澜。
身后赵惊鸿对唐钰嘱咐道:“你厨艺好,闲时做了吃的,给谨言多备一份。他太瘦了,要多补一补,有什么需要用的,找你白蓉师姐去领。”
“知道了师尊”,唐钰笑笑:“如今,我也有小师弟了,我必将他养的白白胖胖。”
因这一句话,往后的日子里,李堂风烦不胜烦。
镜台没什么大的变化,天水相连,景色怡人。除了整日散也散不去的药味,白天的日子还算规律。
唐钰练剑,炸水,温岐黄时不时出来文斗一番。李堂风住在这里的第二个月,偏殿的尖顶被唐钰掌控不稳的法器削掉了三回。一日擦过石路旁形单影只的梅花树,抖落一地梅花,唐钰急的上蹿下跳,终于消停了不少。
他的法器很多,赵惊鸿原先就这一个弟子,这么多年机缘相得的好东西全塞给了他。
这人性子活络,在淮武行事好不拘束,惹了事往镜台一躲,气的百花庭姓贺的老头找到了赵惊鸿面前。以三倍的灵石换了一株二品通络草。
“亏了亏了,那伯伯好生奸诈。”
“不得无礼”,赵惊鸿轻飘飘一句提醒,唐钰兀的蹲下伏在他膝上,“早知如此,我去买来得了。”
赵惊鸿放下书,“百花庭的药,有些是卖去山下的。这通络草不贵重,只是你偷摸在那里白拿了多少草药,你当贺伯不知?”
“平时你拿的东西,我会私下送去灵石补偿。”
“只是你到底有些放肆了,镜台这般没有规矩,他日拿了不该拿的,闯了祸。看在镜台的面子上,贺伯可能不会计较。难道我也跟着不计较?”
“如此百花庭的人为难,宗主也为难,我也为难”。
“贺伯是你长辈,轻纵了你多少次,奸诈之词脱口就说,怎能如此无礼。”
唐钰听了训,一时愧疚起来,“徒儿错了,明日就去贺伯那里道歉,徒儿的月例灵石也拿去赔礼。”
赵惊鸿叹了口气,揉了揉他的头,抬头看旁边出神的孩子:“谨言,过来。”
李堂风愣了愣神,烛火照的赵惊鸿面孔柔软宽和,记忆里那个薄情寡淡的影子突然显得有几分不真实。
他上前,赵惊鸿轻轻用手蹭一蹭他的脸。一手将他揽在怀里,一手轻拍唐钰的脊背:“我知你数次偷取药草,不为自己,皆是做了补食给谨言。此心难得,为师知你体恤幼弟,此心可得褒奖”。
唐钰眼泪唰的下来了。
“只是不问自取是为偷,你行为不当,往后可万万不能再犯。”
唐钰又愧又羞:“弟子知晓了,弟子错了,明日就去贺伯跟前认错。”
赵惊鸿抹去他的眼泪:“认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知错便改,日后方走的长久。明日师尊备些礼,你一同带去。”
唐钰眼泪糊脸,胡乱点点头,赵惊鸿又好声好气的哄了他一会,让两人去休息了。
夜深,水中月清亮。
回了偏殿,李堂风静悄悄坐在床边,望着室内漆黑一片,一动也不动。
他许久许久不见赵惊鸿,自觉噩梦早已烟消云散,他独自一人走过漫长漆黑的道路,不必依赖任何人。
山洞的禁制已经散去,阳光铺撒,他走出囚笼,没有什么再能够伤害他。
再次见赵惊鸿,他心如止水,毫无波动。
风掠过屋檐,风铃脆声响动,透过半开的窗架,他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赵惊鸿打开门扶着门边慢慢走了出来。
不必要的心软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裹挟的茧衣,剥除这份茧衣,他视此为成长,毕竟人不可能永远都是缺乏自我,追求虚无缥缈爱意的小孩。
物是人非,谁都变了模样。
取了倚在墙边的细条长杆,廊道下的那处影子小心挑起风铃的挂钩,一个个取下。红墙立影,促生出别样的平淡安然。
镜台不是周山海,这百年时光,与他挣扎在险象环生的泥潭里不同,赵惊鸿安稳度日,这舒适宁静的日子里,无人提及前世之事。
有些失望。
他没能成为他的梦魇。
午夜梦回,只有一个人总在火上煎熬。
他不后悔,也不想回头,只是忽而想起伏在赵惊鸿膝上委屈的唐钰,一时妒忌若跗骨之毒,密密麻麻攀爬入骨,啃灼吞蚀着心脏。
窗前斜立半人高的铜镜映出一个矮小的影子。他突然忆起一件往事。
当年昆象年死后,他初登周山海魔尊之位,内部权力倾轧,外部宗门与各国联合绞杀,魔族元气大伤。
十大掌事多年来盘根错枝,各有异心,盯着他这个外来者,若毒蛇盘卷,随时撕扯攀咬着他的血肉。
当时情况危急,谨慎如佰柯,也以失了一条手臂的代价,被他调离周山海予以保全。季埏海派驻雁江,守着魔族最后的防线。
他自顾不暇,身边亲信全无。魔尊的墨驭王座冰冷寒骨,他坐在上面,骨头也逐渐变得冰凉。群魔环伺在侧,他只要稍露疲色,便能被一拥而上啃食殆尽。
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几夜无眠,他精神紧绷,终于在那一天破了防线。
空荡的大殿里,他骨骼错位,压抑的叫喊卡在喉间。外面有守卫,他一旦松懈便会命丧。
窗户对外大开,底下的瀑布声冲撞进脑海,窗框框住了月亮,月影投射而下,趁着月光,他瞧见身侧镜子里孤单的影子披着巨大厚重的外袍,即将把他压垮。
那一刻他突然泄气,泪水决堤涌出眼眶。
他真的!好累啊!
他披着宽大的里衣,不管不顾地冲出正殿,越过层层殿门禁制,跑出周山海,越过戚合山,在淮武的镜台看到了赵惊鸿。
他就躺在那里,静悄悄地睡着了。书册卡在摇椅的手柄上,被风吹地翻了一页又一页。
他走上前,牵住他的袖子,无声地流了许久的泪。
那晚月光极亮,回去的路上,一种满足充沛、磅礴向生的勇气从心底迸发,好像终于有什么能推动他回到周山海那处泥潭里挣扎。
周山海与淮武层层防卫,无一人发现他,好像这一晚老天都在帮他。
冷风顺着领口掠去了身上的温度,朦胧间从地上爬起来,衣袍罩在头顶像猛兽包裹着他,他望着漫天繁星,才发觉老天并没有帮过他什么。
隐秘泄露了创伤,这黄粱一梦好似剜走了他的心脏。几个时辰后,他的身体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
时隔许久,他有时会突然庆幸那晚赵惊鸿能够入梦。
他当时,已许久没有梦到过他了。
我寻思你们说李堂风碎了是心碎了,原来是觉得他真的要碎了,大半夜的反应过来没给我笑死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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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25清风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