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笛声,抚世间意难平,穿过枯枝败叶,穿过堂前游廊,穿过痴情男女的眼中,唤回不愿归乡的游魂。
隐隐绰绰的魂魄聚集起来,逐渐显现出来人的模样,那依旧清隽的身姿,不是阿才又是谁呢?
陈香香几欲站不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明明多年未见,本该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嗓子却像是被洒在街道上的石灰一同糊住了,遇水则沸。
“阿才哥……你终于肯回来看看我了……阿爹死了,傩班的人也是,都是我的错,是我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阿才只是温柔地看着她:“香香,都过去了,不是你的错。是天道如此。”
陈香香闻言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看着阿才,说:“阿才哥,都这时了你还不愿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阿才没回答香香的话,只是把目光投向庭爻,其感激之情不溢言表。
而后终于看向了阿星,目光复杂,说:“是你造了个与鬼同处的空间给香香,代价是让她做这个恶人。”
阿星从看到阿才出现的一瞬间,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听见阿才的质问,不由得轻笑出声:“那可是陈香香向我求来的,说起来你还要感激我呢,要是没有那个,她早就疯了。”
陈香香怒不可竭地说:“那是我不知阿才的死与你有关!若是我早知道……”
阿星:“早知道你又该如何呢?我再纠正你一遍,他的死与我无关。”
“我造那个空间原也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惩罚那些恶人。允许你进去也是可怜你。”
鹿衔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你又何必话里处处带刺?”
阿星对于他人的评头论足并不在意:“你没资格审判我,既没经历我的痛苦,也不曾见证过我的绝望,又何必在这儿高高在上地评价。”
说完又将矛头对准庭爻:“我一开始便说了,像我们这种人说话是没人听的,等别人来救,早就凉透了。”
“不过,我不会杀你,哪怕有一丝希望是如你口中所说,也会有很多人少受些苦难,不会如我一般。”
陈香香此刻心情平静了下来,说:“你话说得冠冕堂皇,可我们的苦难不是你带来的吗?你可以对天下人仁慈,又为何这样对我们?”
阿星有些不耐烦了:“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从头到尾我只是在卜筶的时候动了点手脚,其余的我一概不知!他若是因为这事自戕,那就该当天自戕!你倒不如问问他怎么想的。”
场面一时陷入了僵局,庭爻对着陈登吩咐道:“你带着陈香香先出去。”
陈登急着回家,也想这事抓紧结束,忙不迭地拽着陈香香往门外走。
庭爻又喊住了他;“等等,你的那个寂晶留下。”
陈登不知庭爻何时发现他还有的,不过为了回家,也只得忍痛割爱了。
冰晶融化成淡蓝色的?结界,覆在这座小院上。
庭爻又确认了一遍,思忖了一下开口道:“行了,她已经走了,不能说的现在可以说了吧。”
二人均是沉默以对,庭爻也不急,反正有一炷香的时间。
“都不说吗?那就我来说。”
“卜筶开始之前,你回头看了一眼,你看的是谁呢?搜傩时也是如此。我猜,你看的是陈香香吧,是困在走马灯内的陈香香。”
阿才没想到庭爻的五感这么敏锐,他只得哀求道:“我可以说,只求你别告诉香香。”
庭爻无奈道:“放心好了,不然我为何将她支走?”
阿才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庭爻就静静地等。
“是,我看见了她,看见了你们,看到她打伤了你,我替她向你道歉。她是小孩子脾气,不一定能拉得下脸来承认错误。”
“当我听到她质问你,听到我会自缢而死,我第一反应是不信的。可是当墙上的花盆无故坠落,我记得清楚,它原本的位置是不可能掉落的。当时连一丝风都没有,在那,我看见了祂。”
“当时我便知,这是我既定的结局。我想了很多天,不愿见任何人,因为我怕舍不得。那碗面……我怕吃了,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阿才痛苦地捂住头;“香香知道了定会自责,请殿下替我瞒着,多谢。”
阿星呆愣在一旁,他怎么也没想到,哪怕死后用来复仇的幻境,竟也能被利用……
庭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给砸懵了。
关于阿才的疑虑已消,阿星看见庭爻的目光转向自己,不由得浑身一颤,挺直了脊背。
庭爻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没有刁难他的意思。
“我知道,你过得很苦,哪怕陈香香认你为义弟,你依旧在街上游荡,信任他人对你来说很难。”
阿星不愿回答,庭爻倒也没逼着,只是告诉他:“刚刚我旁边的那个暗卫,你可能以为她是侍女,她叫菖蒲,但是我却喊他陈登,你知道为什么吗?”
阿星摇了摇头,庭爻凑近了说:“因为他是这么多年控制城内众人的那个……异世界的侵略者。”
“也是伤害过你的人。”
阿星攥紧了拳头,就要冲出门去,被庭爻用力抓住了肩膀,说:“想报仇吗?我可以助你杀了他,不过你要按我说的来,不要伤到我的人。”
阿星眼底猩红一片,他为什么会死,陈登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各种动物面具,是因为那楼内的规矩吧。如此说来那些兽人也是罪有应得。”
阿星垂着头,庭爻见话聊完了,说开了,便去门外喊他们二人进来。
陈香香一进门便直奔阿才,门口乌泱泱的一群人,阿才见到来人径直跪下:“师父,徒儿不孝,没能给您老人家尽孝。”
邓椿心疼地看着阿才,颤颤巍巍地要将他扶起来,阿才不肯起身,身后的师兄弟们七嘴八舌地劝道:
“嗨,师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在这儿游荡一百多年了,还能有啥事过不去呢。”
“就是啊,师兄你快起吧,师父再这么弯腰就要断了。”
陈香香笑道:“是啊,是啊,师父这么多年还是老样子,下辈子一定投个能享福的胎。”
“臭小子,敢调侃你老子?”
众人哄堂大笑,阿星立在石桌旁像是阴沟里窥探别人幸福的臭虫。
邓椿远远看见了阿星,说:“那不是阿星吗,个子长得那样高了,怎么不过来啊。咱们一块走,下辈子还能在一块儿。”
阿星红着眼说道:“邓伯,我有罪,不配和你们再呆在一块。”
邓椿板起脸来:“傻孩子,香香收了你做义弟,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搬进家来,屋子便被一把火烧了。养不教父之过,你数落你自己就是在骂我呢。”
阿星这才慢慢过去,每走一步,心中的沉疴便少一分,脚步便轻快几分。
阿星握住邓椿的手:“邓伯你们先回院内,我留在这收尾,随后就到。”
邓椿笑了笑,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便转身回家。
鹿衔在门外拦住了陈香香,有些后悔地开口:“其实,阿星在第一次谈到你时,有说过让我们不要伤害你……抱歉现在才和你说,是我们先入为主认定他是罪魁祸首,以为那也是他的计谋,我们……”
陈香香乐呵呵地打断鹿衔的话:“无事,鹿兄,阿星确实是故意接近我的,他也只不过是不想饿死在那个冬天,看到阿才心中不平衡罢了,要怪的其实另有其人不是吗?”
陈香香不再多言,做了个揖:“多谢你们,顺便替我向殿下道谢,不知如何回报殿下。”
她从身上背的小包中拿出了一颗鹌鹑蛋大小的蛋,说:“你们不是一直好奇南边的植被为何如此奇怪吗,她便是答案,替我转交给殿下。”
鹿衔伸手接过,开玩笑道:“你不亲手交给她,不怕我私吞了?”
陈香香被逗笑了,揶揄地说:“鹿公子不是喜欢庭爻殿下吗,我已经给你递了招,这招叫作‘借花献佛’。”
言罢便挽着阿才蹦蹦跳跳地走了。
鹿衔握着这个烫手山芋,是真的烫,刚刚接触她的手掌一片被高温熏蒸过的红色。
院内,庭爻和阿星并排坐着,庭爻小声说:“阿星,对不起啊,我之前以为你是……那个,说了你蛮多坏话的。”
阿星稀奇地看着庭爻:“没想到,你竟然会与我这种人道歉。”
庭爻刚酝酿好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
阿星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认为我是恶人,不恰恰说明我演得好吗,连看过这么多戏本的殿下都骗到了。”
这个走马灯马上就结束了,庭爻看着天空,此时日落刚过,只有在这一小段时间里,天空会是黛蓝色的。
气温回升,昭示着阿星心情不错。
庭爻说:“喂,其实你很讨厌冬天吧。”
阿星点了点头:“你知道冬天生冻疮的感觉吗?最开始只是红肿,有些痒。后面就发紫,胀痛,溃烂,深一点都能见到骨头。”
庭爻认同道:“之前在北疆的时候得过,不过在那地方,得倒也正常.”
阿星的脸上充满了生机,他好奇地问到:“北疆是什么样子的啊?像你们行军打仗,是不是可以去好多地方?不像我们,一辈子都呆在这屋内屋外的一圈,远一些也不过是城内。”
庭爻听着这大胆言论,只觉得这孩子心性单纯,说道:“你以为行军打仗是砍大白菜呢,不仅随时会没有性命,而且非必须不可以离开驻扎地。”
阿星闻言瞬间失了兴致,撇撇嘴道:“就算不上战场,在这儿不也死得挺早吗?”
庭爻算着时间快到了,站起身把陈登喊过来:“这个走马灯就快要结束了,你先出来吧,不然会直接把你当作这个世界的人扣留在这儿。”
陈登心中还是有些警惕,说:“部长,你们魂不用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