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客后,子越终于回她的房里坐下了。
窗外有小雨淅淅沥沥下起来,天阴着,房里没有点灯,一切都是昏暗里模糊的影子。
鹿宁送了一盏茶进来,还没开口,她便摆摆手让她出去了。现在这间房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静得呼吸可闻。
“哎……”
从她孩提时代跟着同伴在巷子口卖芍药花开始,她就学着唱童谣:“羊头二四,白天雨至……”,或者“红花牛,黑花牛,过水今要栽跟头,黑花牛顶跑了红花牛……“提着装满花的五颜六色的篮子,一群孩子唱着清脆的童谣在大街小巷里跑,是小城一道大家都爱看的景致。
教给她的那个小姐姐是这群卖花童的主心骨,唱歌的声音清越好听,教她们一遍一遍,极有耐心。儿时的她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这一定是什么好话,因为当一群卖花童进到城里,齐声唱起来的时候,总有路人停下来听,还总有人买他们的花。
直到那天,拦住他们的不是买花的路人。
那人好高,穿着皂罗衫,容貌清俊,附身下来的声音也温柔:“小孩,是谁教给你们唱这个的?”
领头的小姐姐露出一贯的笑容,十来岁的身量,还需要踮着脚把篮里的鲜花举到那人面前,刚刚好够到那人皂衫前金灿灿的罗鸟刺绣:“没有人教我们,我们自己学的,大官人,您买花。”
这句话没有说完,因为子越看到了满眼的猩红,孩子们四散逃开,哭叫声响成一片。
她个子小,在队伍后面,也连滚带爬地向城门外逃去,躲在他们这群卖花童栖身的破庙里,一直躲在稻草堆里,日月轮换了三次,她终于从破庙里钻出来,跑到城里去看究竟。
什么也没有,那块地是那么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血迹,行人来来往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觉得想哭,但她不敢,她咬着自己手背逃走了。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唱过任何一首童谣,也没有见过那群卖花的同伴,她的手背上也留下了深深的一道疤。平日里她以粉饰之,今天手上的残粉已褪,她把手举到面前端详,即使在房间里昏暗的光线下,那道疤也触目惊心。
“金鹧鸪,关昱梧。”她反复念这两句,突然觉得鼻子一酸,要落下泪来。
她只与父母长到五岁,就被卖与大户人家当差,其实怪不得爹娘,当时弟弟重病,需得一大笔钱,爹把她送到牙婆手上,眼泪就流下来了。
在人家里的日子,因为年纪小,犯错是难免的,活儿做不动挨打,早上起晚了也要挨打,苦头吃尽。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逃出来,便和那些卖花童混在一起。卖花童有的是走失流浪的孩子,有的是天生残疾被父母丢弃的孩子,还有的就是她这样被卖了然后逃出来的孩子,领头的是个小姐姐,从哪里弄花来,哪个季节卖什么花生意最好,她一清二楚,什么牡丹芍药秋菊腊梅,那一年里每月每日里的计划全靠她,赚来的钱她安排吃喝衣履,从没出错过,也从不藏私,大家都很听她的。
她与那个小姐姐极好,因为她长得瘦小,在卖花童里也是个小不点,对她更格外优待。大家都住在城外的破庙里,有食同吃,有床同睡,好得像一家人。
却没想到那日小姐姐当街被人害了,伙伴们跑的跑,逃的逃,就此失散。而她没了去处,一咬牙,剪了头发,进了轩雨楼。
一般地方不会招那么小的杂役,除非是轩雨楼,因为那是大家都可以找乐子的地方。
她还小,长得也不甚出众,又剪了头发,所以领她进来的李妈妈并未把她看在眼里。轩雨楼的日子也不好过,但好歹有衣穿,有饭吃。她不会书文琴棋,平时多是打杂,偶尔也到厨房去帮忙。
她喜欢在厨房里做事,虽然在姑娘们的房间里伺候到处脂粉香气,钗环叮咚,是另一种见识,但她不爱看到来轩雨楼的客人们那些贪婪痴相,**像一张大网,把轩雨楼的每个人笼罩其间,只有厨房,能获得一丝安宁。
她做的小菜渐渐有名,李妈妈便着意总让她预备下瓜菜点心,为她传出个“天生妙厨”的美名。
这名声并不让她欢喜,反而让她惶恐,她怕厨房里的那点安宁也被剥夺。
却没想到那日来了个书生,样子倒是清清秀秀,白衣一尘不染。李妈妈命她奉菜,她挑了一碟子金香酥,一碟子蒲瓜酿,一碟子橄榄醉,三道小菜,是一般客人的标准,李妈妈却瞪她,要她再上三道。
她明白了,这是贵客来了。
重上三道,木棉虾仁一盘,文思豆腐一碗,橙玉生一碟。
书生见到菜色,脸上带笑:“好。”
她不觉得这书生讨厌,倒觉得他像个清清爽爽的读书人。
却没想到那天晚饭后,她正要收桌子,那书生张口就要把她赎出去。
她又没收卖身银,何谈赎?李妈妈却满口答应,转手收了书生两锭银,铺盖卷儿一背,她就和书生来到了一个新地方。
这里是书生的家,但也不全是,应该说是书生的另一个“家”。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把铺盖卷儿抱在自己怀里,只低头站在门口,闷声不说话。
书生叫她跟上自己,来到厢房门口:“你进去给自己收拾铺床吧,有日子没来了,肯定灰重。”
她点点头,进到房里。是一间很宽敞的房屋,有桌有床,她以前从未住过那么好的房子。
等她收拾好了出来,书生已经不见了,她四处走了走,这是个带花园的小合院,厢房走过大堂,就是一间书房。
书生正在书房里看书,或许是坐得有点久了,他起来换书,手指轻轻点着架子上的书目,点到第五下,正好点到了窗子外的她。
“收拾好了?”
“嗯。”
“走了这一路,饿不饿?”
“不饿。”
这是老实话,她爱做着新鲜吃食,自己倒没有太多口腹之欲。
“我想吃热的,你去熬些粥来,我们一起喝点。”
她答应着去找厨房,所幸院子不大,很快便摸清了,米粥煮上,又看厨房里还有什么配粥的菜,竟没有。
她不死心,走在柜子里翻找,这厨房里的油盐酱醋是齐全的,但冷冷清清,想来甚少开火的。
好容易案台底下端出个坛子,打开一看,是一坛子酸疙瘩菜,不知道什么时候泡进去的,她捞了一个出来,换过两次水,看颜色碧青,想来是没坏,便切了一小片尝尝,酸脆,可以配粥,只是白口吃,有些单调了,她左右看看,想个法子。
疙瘩菜对半切开,一半切了细丝,一半切成丁子,又另拿了一根大葱过来,葱白切丝,葱绿切碎。疙瘩菜丁子拌了芝麻酱油,拿葱绿呛了热油淋上去;细丝就着底油炒了两下,葱白撒下,颜色便鲜明了起来。
粥和两样小菜都好了,她又摸索了一阵,发现厨房外头连着大堂的就是一间饭厅,便把里面的桌子擦了,摆上饭菜,灯也新点上,一室暖黄。
她去书房叫他来吃,他正在写字,隔着窗子,她看见他的手抖得厉害。
“粥好了。”
他这才抬头,眉宇间的愁容因见了她便散了些:“好,等我过来。”
这顿宵夜简单清爽,米粥热得熨帖,炒疙瘩丝酸香,拌疙瘩丁酸脆,他吃得很快,胃口似乎比在轩雨楼时还要好。
“好吃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好极了。”他笑起来,周身像笼着月光。他看她的眼神也温静,让她觉得安宁。
“我叫祁越泽。”
“哦。”
她不知怎么答,应了一声。
“你叫什么?”
你都不知道我叫什么你买我作甚么?这里她便觉得这人古怪了,可她已经被李妈妈卖了过来。就像当年父亲卖她给牙婆一样,她只是呆立着,不敢说什么,任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现在祁越泽还瞧着自己,她只得把自己的名字说了:“小五。”
这个名字那么简陋,那么寒微,她简直是嗫嚅着吐出这两个字的。
小五,他喃喃念了两遍,突又想起什么似的:
“你在家排行第五?”
“不,我只有一个弟弟。”
想到这里,她悲从中来,是啊,有了弟弟,她便被卖了出去,吃尽苦头,弟弟也不知道救回来没有,多可怜。
“是被卖去周家的时候五岁,他们就这么叫起来了。”
那人等着她继续讲,她却不再说话了。
停半晌,祁越泽微微叹了口气:“古往今来,这些事大抵都差不多,父母有父母的无奈,唯有你放宽心情,保重自己。”
“只是——”
祁越泽沉吟了一下:“小五,这实在算不得一个名字。”
“罢了,以后你就跟我姓吧。”
他把她的手托起来,在她的手心里写字:
“子越。”
“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是祁子越。”
各位读者好,感谢你们看到这里,对剧情的争议做几点说明:
1.子越的前事,与其说是感情经历,不如说是少年时代被侵害的经历,因为她是没有选择的。后文多章节会讲述她是如何在朋友的帮助下进行创伤修复、找到自我。后文没有爱情线,如果仍介意这部分内容的读者可以跳过章节抬头为“非晚阁”的章节。
2.子越有对照组,一个没有朋友也没那么幸运的女孩,用她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解放自己,“不太体面”,如果介意1的内容的朋友们可选择跳过后文抬头为“桂殿秋”的章节。
3.关雨执的故人来访,就像东京繁华一梦而已,只是想写写都城的吃食和风光,没有爱情线的。
另外再补充一点,评论中的敏锐让人惊喜,女孩们和女人们都应当保持这样的敏锐。(??ω`? )
2024.11.21
2025.2.5看《山花烂漫时》有感,细莺早恋,弹幕很多骂她恋爱脑和没见过男人,用词非常难听,但基本没有人提这是对未成年少女的诱骗……剧里确实进行了美化。我始终认为受害者不必承受如此指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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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子越往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