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已起,几点疏星挂在楼角的飞檐上。
小粟说:“到了。”
雨执还没反应过来:“啊?”
确实出乎她的意料,原本以为禹王酒楼是何等富丽堂皇,却没想到就是这么一座二层小楼,旌旗飘扬,灯火阑珊,看着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这么……安静啊。”雨执把“萧条”两个字咽了回去。
小粟也有些纳罕:“今天好静。”
无论如何,来都来了,雨执在外面守着,小粟去门里探个究竟。
“走走!今天有贵客,外菜不入。”里面有赶人的声音了,然后是小粟央求的声音。
雨执踮着脚在门口张望,冷不防肩膀被人一拍:
“嘿。”
雨执回头,一张脸几乎凑到了她的鼻尖上。
来不及吓得惊叫,雨执一巴掌扇到了这人脸上,腿亦一曲,完成了一次绝妙的自保。
“……”那人痛得在地上扭成一团。
“延龄,你再这么顽皮,下次我就不会那么客气了哦。”雨执笑眯眯地伸手去拉地上的人。
陆延龄躲开了她的手:“何至于这样,你这人真是开不了一丁点玩笑。”
雨执的眼睛冷淡了下来,小粟正从门里出来,她看到地上的陆延龄和站着的雨执,惊问道:“怎么了?”
“登徒子。”雨执瞪了地上的人一眼,便拉着小粟要走。
小粟以为雨执被欺负了,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合适,只好瞪着地上的陆延龄。他却索性一躺,悠哉悠哉的在地上翘起了二郎腿,难得出来,这山风晚景,倒叫人舒畅。
但很快,他眼珠子一转想出来个主意,吹了声口哨:“你们是想进去卖东西?”
小粟回过头来,挡在雨执前面:“不用你管。”
陆延龄从地上坐起来:“刚刚真是一场误会,你们要进去也不难,我们正需要醒酒的,你们给送来不就正好。”
原来这就是“贵客”,小粟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人,模样倒是俊的,只是言语轻狂,举止散漫,难怪雨执刚刚说这是个登徒子。
雨执却停下了脚步:“醒酒的东西?”
陆延龄被她看得心里发慌,干笑了两声:“什么杏仁橄榄,半夏薄荷,您尽管招呼,我哥又不挑……”
他也来了。雨执心念一动,问道:“醒酒的东西没有,下酒的东西倒有两篮子。”
“可进得去?”
自然是进去了,陆延龄讪讪地在前面带路。禹王酒楼里面不能算顶宽敞,但今天人少,大堂与包房便都显得空,小粟一路走一路看,难免有些失望。
“没事,待会全卖给贵客。”
话音未落,贵客自己出来了。
是个男子,年逾弱冠,真真的鬓如刀裁,目若朗星,面如玉色,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
这会美男子手上还抱了个美人,面颊如春桃,嘤嘤作语,酒气与香气痴缠着,气氛一时有些凝肃。
陆延龄语气有些为难:“这……我也没想到那么巧,偏碰上了。”
可惜他的表情实在是幸灾乐祸的多。
雨执含笑不语,她的腰挺得更直了。
她看着这个人走到自己面前,那再熟悉不过的清冷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
“雨执,好久不见。”
小粟几乎是被雨执硬拉进包间里的,以前她虽然也来酒楼里卖过东西,但都是与赵大娘在包间外头售卖,客人说要才把篮子拿进去让客人挑,还需看店伙的脸色,今天拎着篮子直接坐进来这是头一遭。但没什么好高兴的,因为包间里的气氛肃杀得让她想落荒而逃。
饶是她这样的性子也看出来雨执和这个男人关系不一般。
而且不是好的不一般。
幸好桌子上有菜,有鸡有鸭有鱼,还有她看不真切的一杯花朵与果子搅和在一起的吃食,可她不敢动筷子。雨执一直微笑不语,对面那个美男子气定神闲,美男子右边的美人醉得东倒西歪,左边那个登徒子一脸看戏。
怎么办怎么办,小粟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面上却要和雨执一样坐得笔直。
好累,她想。
那登徒子却先开口了,一边动手去够篮子一边说:“这有些什么下酒菜?”
雨执把篮子往他的方向一推,然后回过头嘱咐:“小粟,你去外头招呼他,记得价格要合适。”
这“合适”两个字她咬得重重的,小粟得令,便同那登徒子一起出来。
终于出来了,小粟刚刚紧张得后背渗汗了。一抬头又看到登徒子饶有兴味盯着自己的眼睛,吓得她往后一缩。
她不敢离雨执太远,只选了张桌子坐下,给登徒子展示芭蕉叶里抱的细笋,罐子里装的咸菜笋豆,连那一包中午吃剩下的盐卤也摊开了。虽然放了一天,卖相已没有那么好,香气犹在,小粟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噗噗。”陆延龄憋不住的笑声终于放肆的响起,他大声招呼道,“掌柜,给这边上点小菜和热饭!”
很快小粟面前就上来几样菜,从前她见过的糟白鱼与风鸡都有,和薄片牛肉放在一个拼盘里,卤汁凝成的冻子颤颤巍巍,让她咽口水。
“怎么不吃?”
“您还没买东西呢。”
“放心吧你。”陆延龄摆摆手,“有关雨执在那,我还能赖你账不成?”
说着就夹了一片牛肉,蘸了椒盐入口。
小粟这才拿起筷子。禹王酒楼的猪蹄她吃过,颇香糯,香应该是卤水的香,牛肉也明显是卤水锅里捞出来切的,软烂可吃,盐味不重,需另蘸调料。糟鱼用的是鲫鱼,已经煮得很久,骨酥肉烂,咸口回甘,也好吃。整个拼盘里最有嚼劲的反而是那几块风干鸡,烟熏火燎之下还泛着鸡肉的鲜,越嚼越香,小粟连啃了三块。
“那么好吃吗?”陆延龄惊讶,他平日里吃这些酒楼菜色吃到腻烦,这会正剥着盐煮笋,不时拈两颗笋豆进嘴,食之有声,脆响连连。
“这笋是真不错,你做的吗?”
“不是。”小粟摇摇头,“这是她煮的。”
陆延龄差点被一口笋噎住:“她……她倒挺贤淑哈。”
小粟听着这话怪刺耳的,她不作声,给自己拨了小半碗饭,又打开陶罐,夹了些咸菜笋豆配饭,吃将起来。
陆延龄吐吐舌头,便又招呼掌柜上热菜。
不一时,几个小炒上了桌,爆炒腰片用的酸萝卜条儿,笋子肉丝用的切成细丝的大春笋,都是春天吃得着的时菜。陆延龄吃了两筷子便要点评:“这腰片炒得不好,火候过了。我从前吃的都是花切,切出来的腰片有像荔枝一样的纹路,入锅里翻三下就出来,烹酒烹糖,底下衬着最鲜的木耳菜,吃起来又脆又弹牙,大家都叫‘荔枝腰片’的。”
小粟看他夸夸其谈,愈发不想说话了。
“笋也老了,炒制春笋,一定要鲜嫩,这家的笋怕是放了两天了,只是在水里泡着保鲜,所以哪怕和肉炒,也还是不及你们带来的清煮笋好吃。”
小粟想反驳这可不是清水煮笋,又觉得实在没有必要,这人言语不着调,不像个好人。要不是雨执让她来和他做买卖,她真想立刻离席。
最后上来的是一盘子葱烤碟鱼头,这道菜倒烤得葱焦鱼绽,端上来就有一股子葱香扑面而来,夹开鱼肚子,雪白的鱼肉便从筷子上滑了下来。
“这个东西还不错,你尝尝。”陆延龄见小粟一直不夹菜也不说话,有心引她。
小粟瞄了一眼那盘子鱼头,鱼嘴已经有些焦黑,葱也蔫头耷脑,肚子肉倒是能看出细嫩,可也被这登徒子夹过了,只看了一眼,就收回来了。
陆延龄自讨了没趣,也不着急,自在那慢慢挑鱼吃,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你知道关雨执是什么人?”
小粟摇摇头,她知道她一定不是寻常人物,但她不关心这个。
陆延龄本想吓唬吓唬她,看着她面色平和,又住了嘴,东一句西一句扯着闲话:
“我叫陆延龄。”
“哦。”
“是你雨执姐姐的旧相识了。”
“哦。”
“你叫小粟?”
“嗯。”
“哪个粟啊?”
“吃的那个粟。”
陆延龄又被噎回来了,他暗暗在心里骂关雨执找了块什么木头当跟班。一没留神,鱼刺也进了喉咙。
“咳咳咳。”一阵猛咳之后,陆延龄脸被呛得通红,哑了声音嚷嚷:“水,我要水。”
小粟本不想理他,看他这阵势,还是倒了杯茶递给他。
顺下去之后,陆延龄终于消停了,坐在那里好生委屈。
小粟从来没见过这种男的,一会像个登徒子,一会呛了一根鱼刺居然要哭出来了,她有点惊疑又有点害怕。
“你……你没事吧。”
陆延龄没有说话,眼睛却像要蒙上一层水雾,他看起来年龄已经不小,这会委屈起来,却颊上都气红了,嘴角微微撇起来,小粟无端觉得像员外家养的那条大黄狗,她趴墙头看过,那么大一条狗,要不到骨头,便委屈巴巴地蹲在棚窝下生闷气。
小粟有些慌张起来,她想了想,拿热茶汤泡了米饭,又夹了一点咸豆进去拌起来,推到他面前:
“你吃饭吧,吃了就不哭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