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岐云身上的烧伤, 谢问渊其实就只是在白日里一瞥间瞧过, 烧伤的位置正巧在背脊正中, 那块皮肉本就薄, 烧伤不是小事, 更何况就那一瞥,他便知晓烧伤面积不小,却也并不知究竟是如何。mengyuanshucheng
他没有去过问, 晚间也没特意去瞧过, 只是因为心头不知为何隐隐觉得不愿去看。
见到这人,他便不由得想到火中的场景,想到......
谢问渊闭了闭眼。
更何况下午宴席,原以为受伤颇重的钟岐云,却像个没事儿人一样, 与他身旁之人嘻嘻哈哈、乐不可支,谢问渊便以为烧伤面虽大,但应当没甚么大碍,否则宴席间这人也不可能这般逍遥自在。
还在胡宁蕴跟前献了一把机巧。
所以在书房中,当他瞧见钟岐云面泛冷汗,才恍然发现这人只怕是在硬抗吧。
哪有那么重的烧伤不疼的, 就算黄大夫的药膏多好, 顶多也只是缓解疼痛罢了。
他倒是个能忍的。
是了, 这人怎会不能忍?
牢狱中几月,暗无天日又见不着一丝希望、肮脏恶臭的环境、鞭笞棍打的刑罚、独自一人装疯卖傻、多日以来从未与一人说话、等待他的就是死,那般境况, 若是换个心境不佳的人,只怕早就自我了断,就连正常人只怕也是早疯了。
但是钟岐云他都忍了下来,只为寻着机会伺机而动,哪怕生机只有一线......
这样的人为达目的,还有甚么不能忍的?
但,就算如此,谢问渊也没想到,钟岐云背上的烧伤竟然这般严重。
十二月的冬天,钟岐云只着一件薄薄的外套,这件外衫也被海水淋湿了大半,现下贴在他的背脊上。
谢问渊站在钟岐云身后,便能清晰地瞧见有血水一点点渗透了衣服。
可想而知这衣服底下的烧伤不会有多好。
身上的伤等不得,钟岐云解开了衣服,就准备将其脱下,只是衣服脱到一半,他便忽然顿住,冷汗又冒得更厉害了些。
衣服沾粘住了伤口,稍微一动,那感觉简直像是活扒了他背上的皮一样,撕扯着本就血淋淋的皮肉,一点点脱落而下。
这可真是比烧伤那会儿还严重了啊......
钟岐云通得抓着衣服的手都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
几经喘息,钟岐云轻咳一声,而后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他回头瞧了眼谢问渊,只见着谢问渊面色沉寂地望着他的背部,不知在所思所想。
他真的是最难堪的模样都被谢问渊瞧了去啊,牢狱里的身不由己,现下的血肉模糊......
钟岐云心头一叹,他身上的现下如何,他虽看不见,伤在自己身上,他自然心知肚明。
这船还是太小了些,休息间连个遮挡也没有,他脱个外套也是避无可避,只能让谢问渊看到他这痛苦难堪的模样和鲜血淋漓的伤口。
钟岐云还是开口说道:“你……还是莫看了吧。”
说着他又苦笑一声:“没什么好看的,况且,谢大人这么认真地看着,我还挺紧张。”伤口裂开皮肉翻起、狼狈不堪,又有甚么好看?他也不愿让谢问渊瞧见。
谢问渊闻声抬眸望向钟岐云,与他对视着却没有回这话,只问到:“衣服沾上伤处了?”
钟岐云一顿,终究还是点头承认了:“是啊……只怕这下子连皮肉都要扯下来了。”
“我来吧,”谢问渊说道:“你看不到伤处,下手不知轻重,若是不小心只怕会伤上加伤。”
今天的谢问渊,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钟岐云深深地望了望眼前人。
他现在真是需要一个人帮忙,不是谢问渊,他也会叫船上船工过来的。
但既然谢问渊来了......
钟岐云勾唇笑道:“那便谢过谢大人了。”
谢问渊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伸手接过了钟岐云的衣服,可是入手便是冰冰凉凉的触感,手上的衣服简直像是冬日在雪堆中封冻过一般,他碰到都觉着刺手,更别提穿在身上了。
这样的感觉直让谢问渊眉头蹙紧,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气恼。
这杭州的天本就阴潮,十二月的日子,说不得再过几日便是雪虐风饕,这样的衣服哪里是这个时节该穿的?
谢问渊心头烦闷,动手将衣服一点点小心拉下,衣服与伤贴合与一段时间了,就算他再小心,也不免扯下了些溃烂的皮肉。
“烧伤之人最是忌酒,一般而论,酒性温而味辛,温者能祛寒、疏导,辛者能发散、疏导,所以酒能疏通经脉、行气活血,疏肝解郁、宜情畅意,补益肠胃,但是你这是烧伤,伤口本就没有闭合,再饮酒行气活血,你是觉得伤好得太快,不是好事?”
说到这里,他听得到钟岐云牙关咬紧的声音,也瞧见了钟岐云捏紧的双拳,心头烦闷,他又继续道:“你行事鲁莽,重伤在身,不知好好休养,偏要凑宴席的热闹,若是伤口因此溃烂,免不了刮肉背骨,那日子你可还忍得?”
“我错了。”
等到谢问渊将衣服完全扯下,钟岐云松了牙关,又笑着重复道:“我不知深浅,让你担心了,谢大人,我错了。”
“……”
谢问渊忽然觉得方才那些话,就不当说。
借着一豆烛火,他望着钟岐云的烧伤,伤口足有男子摊开的巴掌那般大小,烧过的纹路弯弯曲曲,血水也顺着那斑驳的痕迹一丝丝往下流淌,甚至在烧伤的最中心那块还泛起一些焦黑色,看着实在可怜可怖。但也好在伤口不深,没伤着根骨。
想到这伤的缘由,谢问渊微微垂眸,“你这伤现在看来是不宜直接涂抹伤药了,船上可备了干净的水?”
钟岐云:“那边壶中有水,上船前便烧了备着喝的,现下应当凉了,还有床头柜子抽屉中有干净的纱布。”
出海在外,磕磕碰碰受些伤终究是难免的,日常用的药膏、滚布他们都会时常备着,以防万一。
“好。”
谢问渊取了水与纱布,便让钟岐云先趴在椅子上,以便冲洗伤口,将沾染的海水洗掉。
钟岐云知道谢问渊的用意,也不多说什么,寻了张椅子,弯腰趴在椅背上,谢问渊走到他身侧,便用流动的凉水冲洗了伤口。
混着丝丝血液的水顺着钟岐云背脊骨滚下,水沾上伤自然不是件舒服的事,钟岐云忍了许久,等流水停下,他才喘了口气,找谢问渊说话:“谢大人看着似乎蛮会处理伤口?”
“以前家中学刀剑,不免会受些伤,看地多了,便也知道一些。”
这还是谢问渊第一次在钟岐云面前提起家里,钟岐云侧过头望向为他处理伤口的人。好一会儿才问道:
“我听说......你父亲是当今天下最富盛名的将军?”
最富盛名?
谢问渊用干净的布蘸着水擦洗伤口周围的皮肤,淡淡道:“当年天下哪还有甚么田单、霍去病之类盛名顶天的武将,不过是外间传闻罢了,战与不战向来与武将无关......”
封徵帝重文轻武,庙堂之上的人都心知肚明,如今朝堂之上,文官横行、武将势微,若是征战没有文官认同,哪怕武将再如何奏谏,也是无用的。
谢问渊神情淡漠,说及他的父亲,也没甚么变化。
钟岐云望着这般模样的谢问渊,就想起当初听到的传言中,谢问渊其实与他父亲不和......
至于为何不和,却无人知晓。
想到这里,钟岐云试探性地问道:“你是家里独子?”
谢问渊看了看钟岐云,摇头:“还有一个异母弟弟。”
居然还有兄弟?!这事儿,钟岐云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啊,普天之下,谁人不谈年仅二十三的刑部尚书,哪里还听到什么刑部尚书的兄弟?
“我怎么没听说过?”钟岐云诧异地望向谢问渊,谢问渊这性格,着实不像是家中有兄弟的模样。
谢问渊好笑地望着钟岐云,“你没问过,又怎么会知道。”
钟岐云听到与谢问渊有关的,不过都是从何敏清那处或是坊间听来,这些传言都不一定尽真,他也没那个时间坐在茶馆里听这些闲话,又怎么会知道。
不过,想来谢问渊这个异母弟弟应当不是个出彩人物,否则他来这大晸少说也有几月了,姓谢的,他唯独就听到过谢问渊罢了。
对谢问渊这个异母弟弟,钟岐云不感兴趣,也不再多问,只是从刚才谢问渊口中那句“战与不战向来与武将无关”,他似乎觉着,谢问渊对于武官,不是那般待见?
想到谢问渊家里世代武将,他身为长子却做了文官,不知这其中,是不是有他父亲的缘故。
谢问渊用一块干净的布将钟岐云背上水轻轻擦干,指尖无意间划过裸露在外的皮肤,钟岐云蓦地觉着滑腻地感觉从背上而过,背上发痒、头皮发麻,他猛地伸手握住了谢问渊的手腕。
入手间,便是骨节分明、温暖润滑之感。
谢问渊望了望被抓住的手,蹙眉:“碰到伤处了?”
“啊?”钟岐云松了手,点头:“嗯......无碍,那个,你如今......在京兆城是独自一人居住在尚书府?”
谢问渊将纱布放入盆中,抬眸瞧了眼钟岐云,“谁说的。”
“啊?那还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