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琪现在想起这一切依旧像恍惚不明的一场混沌不堪的梦境,漆黑的笼子,她还没有逃出来。
“小琪,妈妈也是没有办法了。”电话那头的女人低声下气,还带着低低地啜泣声,似乎她也知道向自己的女儿要钱来填补她哥哥的债务是一件多么不合理的事,艰难而又心虚地吐出,“就十万块,你出去打工也有两年了,应该存了不少吧。”
林琪没有回答,她没有心情也不知道应该回答些什么,没钱吗?估计也不会相信吧。明明还可以把家里的房产卖掉,值不了多少钱,但也总比向自己成年没多久的女儿要来得体面。
是为了留给哥哥吗?
她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发出声音,但是电话那头的女人并没有因为她的沉默而放弃,继续道:“对呀,小丽是不是也有些钱。”女人理直气壮,语气中的愧疚难为情全都消失了,一切变得理所应当。
“我和你爸到时候来找你拿钱啊。”
“妈…”林琪想要拒绝。
女人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接着道:“还有小丽,上回你偷偷把她带走的事你爸还生气呢,我们这回就把她带回去,她还小呢,怎么能跟着你在外面胡闹,还是回家好,你也别在那餐馆干了,回家里也能找个差不多的工作,到时候妈妈在给你物色物色找个好人家嫁了……”
母亲滔滔不绝一字一句烙印在林琪的脑海里,她静静地等待母亲的长篇大论结束,她知道无论她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父母决定的事情她从来没有能力改变,唯一能做的只有逃跑,印象里他们对哥哥惟命是从,林琪觉得无论哥哥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要他还是他们的孩子,那么他们就会竭尽全力奉献出自己的所有,而自己是他们亲情富余时偶尔会怜爱的小孩,需要的时候才会被想起。
至于林丽,林琪很喜欢她,这种喜欢很复杂,混合着优越感、怜悯、同病相怜、就像是下雨天老家门口那条浑浊的小溪,明明晴朗的时候清澈见底,但一到下雨就会变得灰蒙泥土向上翻卷还夹着绿,没有人想要触碰。林丽就是父母还爱着她的证明,每次她因为不公平的对待难过怀疑父母的爱时,林丽就会成为那枚可悲的垫脚石,但即使是这样,也不知道是不是父母的爱实在太集中了,全部毫无保留的留给了哥哥,渐渐地就算再对比之下,林琪也很少感受到爱了。
不过她调节得很好,聪明漂亮性格好各种称赞声伴随着她的童年生活,那时候林琪还在自得高傲和林丽比较着方方面面,她需要找到优越感,那是一种支柱,支撑着她继续欺骗自己,就好像这样就能证明她林琪比起林丽更加值得获得爱,这是一种极其卑劣的小心思,林琪从来没有明说过,暗暗比较俩人的一切,吃穿用度、学校、村子里那些没见过几面人的评价。
这种幼稚的游戏一直到哥哥第一次赌博欠钱才结束,不过那时候家里的经济情况还算好,补上了这个窟窿。但赌博是会上瘾的,他又去赌了,家里也拿不出钱来,父母每日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家里每日的早餐钱从5块变成了2块,妈妈手腕上的白玉镯不见了,林琪明白事情变得严重了,那是传了三代的嫁妆意义非凡,她和林丽开始在家里小心翼翼,虽然变成这样并不是她们俩的错。
那天林丽没去上学,晚上林琪回来家里是一片吵闹混乱,地面上是四散的玻璃碎片陶瓷碎片,妈妈坐在沙发上双手掩面,爸爸在客厅来回踱步,而林丽跪在正中央。
林琪不敢说话,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压抑可怖到站在门口就想转头逃跑,她低头快速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那天周五,林琪提早回了家,推开门看到了已经很久没在白天打过照面的哥哥,他胡须拉差眼下乌青快有碗大,卧蚕涨成眼袋大小挂在眼下,整个人颓靡地趴在沙发上,父母坐在旁边,脸上满是急切和小心翼翼。
不用问也知道又出事了。
林琪觉得灾难真是无止尽,这就是麻绳专往细处挑的真谛吗,苦难会不断地出现,一直到毁灭。
林琪回到房间,她和自己的哥哥没什么好说的,年龄差距大没什么共同话题。
“妈,真的没有了吗?”
“真的再给我点,就两万,不,一万就够了,我一定把那个镯子赎回来,相信我…”哥哥的请求声隔着门传进房间,他喊得太大声了,林琪只觉得刺耳。
“小琪今年多大了来着。”他突然换了话题,没再提钱的事。
“你干嘛!”妈妈的声音突然提高,又立马安抚道:“别打你妹妹的主意,小丽会同意的,你再等等,很快就能拿到钱了。”
房间的隔音效果实在太差了,林琪听得一字不差,她有些后悔提早回家了,先前她还嘲笑过村西一家的悲剧,如今降临到自己身上实在有些笑不出来。
林丽要被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人,即使没有人跟她说,这几天她也猜到了,但实在是没想到哥哥会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她不是他唯一的亲妹妹吗?也许亲情在他的眼里太过唾手可得,所以也不甚在意了。
林琪带着林丽逃跑了,在林丽被送走,收拾行李离开家的前一天。
她实在是害怕,只要呆在家里,想象到林丽的未来,难以控制地害怕,这是她的未来吗?林琪其实很明白,无论她表面再怎么漂亮再怎么乐观,她不是刀枪不入,其实她是个失败者,是换取钱币的工具,这样的命运无法躲过。
所谓拯救林丽,何尝不是拯救自己,林丽就是她的影子,她可以居高俯瞰颐指气使,但如果没有林丽,她又能高傲到什么时候,现实是那么不堪一击,她的阴暗会被人无情地翻出来,不会被理解,也不会被接纳。
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那天晚上吴梅祈求她,她只觉得麻木,无动于衷,她想拒绝,她没有义务也没有能力帮助别人,在这个被蚜虫蛀空的空荡世界里,她自己都自身难保,又怎么会去浪费心思浪费精力做别的事情。
但吴梅提出了条件,一个非常有诱惑力的条件,钱于林琪,就是系在脖子上的绳索,时时刻刻提醒着她。
林琪答应了,没有犹豫。
“妈,我过几天拿钱给你,你再等等,其他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吧。”林琪语气淡淡。
“哎,好,好…“电话那头连续说了好几个好字,不知道是因为林琪干脆地给钱,还是因为她没有直接拒绝其他的事情。
林琪挂掉电话,她站在窗边,窗外早晨的阳光很明媚,照在人身上温暖的就像是童年母亲轻轻抚摸的手,她只需要再做一件事,一切都会结束了。
林丽下楼扔垃圾回来,她站在门口,朝屋里喊:“走吧,林琪。“
林丽早早将行李箱放到大门口,很是迫不及待。
琴海实在是有些远,林琪到达小岛时已是傍晚,第二天早上她和林丽乘上了最早一班环岛快艇,她昨晚烧掉了吴梅的衣服,灰烬装进玻璃瓶里,为了避免出现浮起来的情况还塞了几块林丽从海滩捡来的彩色石头。
蓝天白云,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
快艇发动机的轰鸣声,海浪声和海鸟盘旋在上空发出有些难听刺耳的嘎嘎声混合在一起协奏着,青碧色的海水一点点过度到浅蓝色,他们在往大海深处进发。
回望海滩,人不算多,熙熙攘攘的,多是小孩玩着沙,家长一旁遮阳看护,欢笑声荡得很远,潮起潮落纯白的泡沫卷起浅滩的沙砾,淡淡的海腥味不算难闻,倒是让林琪有了来到大海的实感,心却无法平静。
她需要发愁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拿到钱之后应该去哪里,回家吗? 不可能。
那她能去哪里呢?住在什么房子里?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呢?林丽怎么办,跟我一起走吗?她算不算的上是共犯呢?林琪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即使是这样她还是像拉着林丽下水,离家出走逃跑也好,卷钱逃逸也罢,艰难生活的高墙被打碎了,紧接着就出现了深坎,一不小心就会坠入深渊。
林琪靠在甲板栏杆上,伸手,手指捏着那个装满灰烬的玻璃杯。
海上的风大到仿佛是它掀起海浪,海浪又和前进的快艇相撞,迸出一段段水花,星星点点洒到快艇甲板上,林琪的衣角有些湿了,玻璃瓶外层挂着晶莹的水珠,里面的石头叮铃当啷和透明的玻璃内壁触碰着,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海的回音,又像是悲鸣。
林琪不知道吴梅的过去,估计也不是很愉快,身上背负东西的人,再怎么伪装轻松也没用。
吴梅总是笑盈盈温柔安静的面对一切,性格很好,但行为举止、面部表情都可以伪装,林琪知道她们是同类。
不过有一点不同,她可以解放了。
林琪身子前倾半个身子往外伸,手臂伸直,捏着玻璃瓶的手突然一松,玻璃瓶直直坠入水面,掀起一道转瞬即逝的小水花。
“哎,阿妹,快回来,身子伸这么前会出事的。“驾驶快艇的老伯从驾驶室伸出头高喊道。
“嗯,好的。“林琪缩回身子,转头看林丽,她也半依在栏杆上,”小丽,你也别靠太近了。“
林丽身子退回了点,还巴巴望着远方,蔚蓝的大海。
“姐,你说我们能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啊。“林丽转过头,眼里满是期待,平时她很少称呼林琪叫姐,更多是直呼其名,看来她很喜欢这里。
林琪没有直接作答,反问道:”你知道爸妈要来了吗?“
林琪不知道父母有没有给林丽打过电话,在她的印象里,父母对她的态度就像是隐形人,一般忽视,特殊冷暴力。她定定地看着林丽,记忆里那个总是低头走路的姑娘,也变了模样。
林丽垂眼,情绪明显低落下来,“啊,什么时候?“,她架在栏杆上的双手有些不稳,又一阵风浪卷来,跟着船上下晃荡。
“过几天吧。“
“又是来要钱的吗?“
“是,要十万呢。”
林丽转头看向林琪,“姐…“
又是一声姐,林琪有些拿不准这句姐,下一句将会是什么,她抿着嘴。
“我是不是太拖累你了。“
林琪看着她的嘴角没说话,她在思考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哎,不说了,明天还要回去呢,我还是多留点时间看看这片海吧。“林丽又转头看向远处。
“来这一趟可真不容易…“
审讯室里莫名的安静。
林琪抬眼微笑,“林丽很喜欢琴海想多呆几天。”
“毕竟出来玩,主要还是要开心,我爸妈来的事情她也不好受,还是先在岛上散散心吧。”
“还有什么问题吗?”林琪主动问周乔。
周乔停下敲击桌面的手指,微笑看向林琪,“没了。谢谢你的配合,林琪小姐。”
周乔站起身打算离开审讯室,扭动门锁,又转头对林琪道:“如果你还又什么想补充的,请不要吝啬。”
林琪的口供进一步完善了吴梅的作案时间线,但是自首真的只是因为吴梅的日记吗?她不是早看到了,难不成看了场美景,心胸忽然开阔,升起对生命的敬畏,于是来自首了?
周乔觉得林琪不像是这种人,她更像是漂亮带着刺的花,用艳丽的外表掩盖内里的自卑,没错是自卑,来自于扭曲原生家庭的卑微感,她小心又隐秘地隐藏着自己的小心思,可能还有更卑劣的,只是周乔没感受出来。
林琪的自首让原本找出些头绪的案件变得复杂,又拖进了一个人,吴梅、吴明、黄津、黄涛、还有那个多次出现的快递员,两个案件杂糅在一起扑朔迷离,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搅动浑水,水底的泥沙也开始往上浮现。
办公桌上铺着米白色的活页纸,堆放着各种口供资料,杂乱无章一片狼藉,甚至和椅子抢占空间。
”现在从吴梅的日记上来看,她策划了这一整场车祸,以分赃拿钱的名义约吴明、黄津在凉亭处汇合,而后让他们饮下含有帽蕊木碱的饮料,等到药效发作时再提议上车前往目的地。”
周乔捻起一张还有些湿的活页纸,上面整齐地写着几个字,倾斜扭曲,但是可以看出书写者的逻辑:藏钱、汇合、Ciliata、结束
Ciliata,马来西亚市面上贩卖的哥冬制成饮料,出口手续严格,国内绝无购买的可能,吴梅是怎么知道这个饮料?又有什么特殊的途径购买到呢?
周乔百思不得其解,从目前的资料了解到的吴梅是个身世凄惨但热爱生活生命、喜欢小动物的女孩,人际关系简单,且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从了解她的人的口中得到的评价均是称赞,从她参与绑架胡小天这件事就透露着不对劲,再到她策划车祸,是什么会让她孤注一掷做这些?
周乔觉得莫名无端还有些隐隐的恐慌异样感,尤其是那天下午,吴明药物发作后驾车,不清醒状态下无意识地撞向李榕的车,这只是巧合吗?尤其是车上还坐着7年前旧案的知情者。
“她为什么会觉得是吴明、黄津杀害了自己的父母?她又是怎么知道提纯过的帽蕊木碱功能饮料可以致幻呢?“
周乔将手里那张日记重新放回桌面,抽了张纸,擦干手指,继续道:“还有她日记里写到的是吴明与黄津携手谋害了她的父亲,利用意外车祸来掩盖真相。当年的事被定性为意外交通事故,吴梅的父亲,吴天刚驾车在通过高架桥途中被后方疲劳驾驶的货车司机撞击,其身受重伤医院抢救无果后死亡。吴梅母亲,吴文华坐在车辆后座当场死亡。”
“当时的肇事司机因为开车时间过长夜间灯光昏暗所导致的意外,没有其他人的参与。后续警方侦查也证实如此,江城夏季限电高架桥夜间灯光确实较暗,司机连续开车32小时不休息确实容易发生意外。”
“而且事故发生在江城,这和远在榕城吴明黄津又有什么关系?吴梅又是怎么想到之间会有联系的?”周乔不解,双手环抱思索着。
李榕开口道:“可能有人给吴梅提供了线索,又或者通过什么特殊方式直接告诉了吴梅整件事情的经过。真假不知但一定具有引导性,而且能从吴明身上证实。”
“6月29日,她收到了一个快递,第二天她的日记就变了。”他低头看向桌面上写有吴梅阐述愤慨和质问文字的纸,仔细看起来。
2023年6月29日
今天收到了个奇怪的快递,没有寄出地址,快递小哥说是专门送给我的快递。
我还是收下了,那个快递上写了备注:生日礼物
我很少和别人说过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这不算上个好日子,会是谁给我的?
明天再打开吧。
2023年6月30日
为什么会这样?那场车祸真的是吴叔做的吗?还有那个黄津他很眼熟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他。
为什么?他还帮助了我,这是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2023年7月1日
原来都是真的,他真的来求我帮忙。
我答应了,我要先让他相信我,这样计划才能继续实施。
2023年7月2日
结束之后,我应该就可以解放了。
一张、两张、三张……
李榕看了所有的日记,没有讲述关于绑架胡小天的内容,最多也就是吴明请求吴梅帮忙,帮什么忙,绑架胡小天吗?还是别的事情?
李榕突然明白一直觉得奇怪的点,关于吴梅和吴明俩人联手绑架胡小天的事情只有别人的口述,但是这俩人的动机到现在都不够明确。
有问题。
如果那天下午没有出现黄津一行人,吴梅根本不可能带走胡小天,这场绑架案只有那两个人根本就无法实施,那么大费周章爬到胡小天家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吴梅又能带走什么东西?
东西?
李榕开始在桌面上寻找那天吴梅留下的绑架信,这是吴梅唯一在胡小天家留下的东西。
物证袋里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绑架信放在一起。
吴梅又为什么写了两张,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Ciliata为虚构产品,其原型为卡痛叶制成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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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Chapter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