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指一算,苏小冬已经有七八年没有来过堰州怀空谷,马车沿着弯曲陡峭山路上下颠簸带来的疲惫辛苦一点儿也不能消减半分她的兴奋与好奇。他们到达怀空谷已是傍晚,马车在山谷中空地停稳,苏小冬拉着颜献的手跟在颜韧之身后跳下车,山谷中空空荡荡,竟没有怀空谷弟子前来相迎。
这与苏小冬记忆中热热闹闹的怀空谷可不大一样。
她的疑惑还未问出口,便见颜韧之脸色一变,对她与颜献道:“你们两个留在这里别乱跑。”话音未落,足下轻点便几个起落山谷深处掠去。颜献见颜韧之神色慌乱,心中不安,把苏小冬带到马车上,让她在车里等着,便跟在颜韧之之后也往谷内赶去。
苏家与颜家本是故交,苏小冬与颜韧之师兄弟又是从渝州一路相伴的,苏小冬向来仗义,此时自然不肯置身事外袖手旁观,飞快跳下马车,吭哧吭哧地往山谷里跑。
转过一段石阶,苏小冬终于见着人了。
怀空谷中议事的竹楼外围满了人,透过人群的间隙,苏小冬看见颜韧之的父亲颜瑾。他领着怀空谷众人迎风而立,与他相对的是一群衣着打扮与怀空谷弟子大相径庭的人。领头的是一名身着玄衣的男子,那名男子背向着苏小冬,她并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觉得他身形颀长挺拔,面对怀空谷近百号人,自有凌人的气势。玄衣人身后跟了一男一女,再往后是两列站立齐整的红衣人,粗略一算,来者不足二十人。
苏小冬眼前一花,只见颜韧之足下轻点凌空越过人墙,站到颜瑾身旁,颜献比他落后几步,也稳稳当当落到颜韧之。颜韧之一心记挂着父亲,不曾注意颜献跟着他进谷,面上的讶异被极快的收起,将颜献一把拉住护到身后。
眼见颜韧之与颜献回来,颜瑾显然松了口气,向那玄衣男子微微欠身示意:“少阁主莫怪,犬子和小徒贪玩耽误了时间,让您久等。”
玄衣人没说什么,却是他身后穿着鸦青色衣裳的男子看了一眼颜韧之与颜献交握的手,嘿嘿轻笑:“我们等上一时半刻倒也没什么,别是颜公子动了什么别的心思才好。”
颜瑾攥紧了手,暗暗捏了把汗:“自然是不会的。”
“那便请谷主将爱徒喊出来,我们也不多叨扰。”说话的是打头的玄衣男子,苏小冬往颜韧之挪动的脚步顿了顿,这声音,她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
她还来不及理出头绪,便又听见颜瑾开口:“小献,你过来。”
叫颜献做什么?他不过是个比苏小冬还要小两岁的孩子,刚刚拜入怀空谷四五年光景,这样的场合哪里轮得到他上场?苏小冬伸长了脖子,恰好看见站在最前头的颜韧之将刚刚迈出一步的颜献拉了回去,挡在颜献身前,对颜瑾道:“爹,您真忍心让小献跟他们走?”
颜献要跟他们走?他们是什么人?颜献又为什么要跟他们走?
苏小冬茫茫然地看着颜韧之与颜瑾,脑子里的疑惑搅成一锅浆糊理不清楚,在颜韧之与颜瑾的争执中,她听见有个声音如寒潭水面上薄冰一般,清泠冷淡:“看来颜谷主是要反悔了。”
这声音……
苏小冬脑中灵光一闪,拨开人群蹭到前头去,顿时眼前一亮:“宣宁!”
因为苏小冬的一句天色已晚,鸾凤阁的人便当真偃旗息鼓,同意再让颜献在怀空谷休整一日,次日午时再来接人。
可这一晚,苏小冬却不大好过。她费尽力气也无法说服颜瑾和颜韧之相信自己认识鸾凤阁少阁主真的只是个巧合,偏偏这位在江湖上令人闻之色变的少阁主似乎还对苏小冬青眼有加,只因为她一句话,便干脆利落地让颜献多留一日。
颜瑾与颜韧之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面色阴沉地瞪着她。怀空谷推崇道法自然,颜瑾也修得一身仙风道骨的超脱淡然,可他今日却显得有些急躁,面对着苏小冬也不禁疾声厉色起来:“你既然知道他是谁,怎么还跟他扯上关系?”
苏小冬无可奈何,第三遍强调:“我捡到他的时候,还不知道他是鸾凤阁的人。那时他伤得只剩半口气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颜韧之冷笑:“鸾凤阁是什么地方?宣宁是什么人?冰魄玉魂诀既成,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伤得了他?恐怕是鸾凤阁打探到了你的身份,有意安排他接近你的。”
“我能有多大用处?用得着他不顾伤势去救我?”苏小冬没有同他们细说,她见过他的伤口,自左肩拉到右侧,极深极长的一道刀伤,流血不止,伤口溃烂,出(*^▽^*)血不止,宣宁因此甚至险些丢了性命。
只是为了接近她,便对自己下手那样重,她不相信。
颜韧之看出苏小冬眼中的不以为然,劝她:“不过是苦肉计罢了。”
才不是!苏小冬瘪瘪嘴,懒得同他们争辩。宣宁分明没有那样坏,他会强撑着一口气给她背书陪她说话同她走过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他沉静如漆黑寒潭的眼看见冰糖葫芦时会偷偷发光像纯真无邪的孩童一般,他会把她送给他的泥人仔仔细细整整齐齐地插在床头……所有人都说鸾凤阁里没有好人,可苏小冬总是固执地觉得宣宁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狠戾暴虐穷凶极恶,在渝州城的山谷里,他分明是个温暖柔软的人。
颜瑾与颜韧之对宣宁成见颇深,火气久久不能消退,恰好有怀空谷弟子找来,附在颜瑾耳边说了什么,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颜韧之一眼,道:“走吧,还有些事要同小献交代清楚。”临走时,特意当着苏小冬的面吩咐守门的弟子将苏小冬看好不许她离开屋子,也不许任何人进入屋子,否则必要重重地罚他们。
苏小冬明白,颜瑾不让她出门无非是怕她跑去找宣宁走上歧路。她与宣宁本就只是萍水相逢,在屹山脚下的小村庄里定了两日之期后各自离去,也算是道过别了,如今不期而遇,苏小冬也不过感慨巧合罢了,并不至于三更半夜溜出去找他。
事实上,她想要溜出去找的人是颜献,他明日便要启程去往鸾凤阁,她总是应该同他好好道个别的。
记着这件事,这一晚苏小冬辗转反侧睡不着,眼见着月上中天依然睡意全无,索性翻身起来,想要打开窗子看月亮。
却不想刚刚点亮灯烛,门外便响起敲门声,像是有人一直等在那里一般。
来的是颜韧之。
苏小冬觉得他的模样有些古怪,眼眶微微泛红,声音也奇异的暗哑,像是刚刚哭过一般。她小心翼翼地问:“颜大哥哥,你怎么了?”
颜韧之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深深吸了口气,竭尽了力气用平静的语气同她说话:“明日(*^▽^*)你一起送送小献,他没什么朋友,自从拜入怀空谷便日日刻苦练功,除了在渝州那几日,我从没见他那样开心过。”
趁着这个机会,苏小冬将自己满腹疑问一股脑倒出来:“颜献为什么要去鸾凤阁?怀空谷那么多人,为什么非要他去?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颜韧之没有说话,灯烛噼啪炸出声响,烛光跳跃中苏小冬看见颜韧之眼中的火光升腾着怒火与恨意。觉察苏小冬眨着眼睛在一旁盯着他看,颜韧之合上眼平静片刻,冷声道:“你就没想过宣宁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能练成祝氏绝学冰魄玉魂诀,鸾凤阁的女魔头明细风又为什么内力精纯独步天下无人能及?”
对上苏小冬懵懂无识的目光,他接着说下去:“很简单,比起循序渐进的修习内功心法,吸取别人辛苦修炼的功力要轻巧得多。鸾凤阁每年会从各门各派挑选走内功修为最高的年轻弟子,小献本在修习内功心法上便极有天分,又最为刻苦……
所以,要被带走的人,自然是他。
“那他要去多长时间?”
颜韧之紧了紧拳头,摇摇头,没有回话。
这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不回来了?苏小冬正要追问,突然响起了敲门声,门外有人压低了声音催促:“师兄,快聊完了吗?要是让师父知道,可要打死我们的。”
更深露珠,颜韧之背着颜瑾来找她,难道只是为了来解答她的问题的?苏小冬眨眨眼睛,提醒他:“颜大哥哥来找我,没有别的事了?”
“确实还有件事。”颜韧之长得高大英挺,一向成熟稳重,以兄长之名管束着苏小冬,此时语气里带上了些别别扭扭的恳求,“我想请你明日替我给宣宁敬杯酒,你与他相识一场,希望往后在鸾凤阁里他能看在你的面子上,照拂小献几分。”
只是喝酒这样的小事?苏小冬拍拍胸脯:“没问题。”
屋外的弟子再三催促,颜韧之无法多待,得到苏小冬一句保证,他终于松了口气,叮嘱苏小冬早些歇息,掩门而去。
次日,苏小冬的那杯酒终究没有敬成。她被颜韧之带到竹楼外的空地上时,宣宁的人已经将颜献带走,宣宁正在同颜瑾告辞。颜韧之一挥手,便有弟子端着两杯酒上来,苏小冬会意,从托盘中取了一杯,那名弟子举着托盘走到宣宁面前。
苏小冬举起酒杯,高声道:“祝你们一路顺风。”接着又压低了声音同宣宁说:“颜献是我新交的好朋友,到了鸾凤阁,你可不能让人欺负他。”
苏小冬语气熟络,可宣宁却仿佛不曾认识苏小冬一般,神色未见一丝波动,甚至没有看托盘上的酒杯一眼,便一口回绝:“山高路远,凶险难测,我不饮酒。”
这并不是宣宁第一次回绝苏小冬的好意,苏小冬不以为忤,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闻言,跟在她身后几步之外的颜韧之适时抽(*^▽^*)出腰间水囊,道:“二位不如以茶代酒?”
确实是个好主意。
苏小冬随手一扬自己杯子,把酒水洒在地上,将托盘上宣宁未动的那杯酒也顺手倒了,让颜韧之将水囊里的茶水倒进空杯中,重新对着宣宁举杯,高声道:“祝你们一路顺风。”
他们两人相识的时间不长,但宣宁似乎一向对她毫无办法,在她闪闪的目光下,他终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多谢。”说罢,放下酒杯,便转身离去。
这一次,她大约是真的再也见不到宣宁了。
他回他的鸾凤阁去了,而她大概也马上要被颜伯伯送回京都去,从此她在皇城,他在江湖,此生大概再不会有交集。甚至连被宣宁带走的颜献,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了。
这一天聚集在竹楼外的人比昨日还要多,苏小冬看着宣宁的身影转过石阶被山岩遮挡,回头时,发现颜瑾将颜韧之带到人群之外,脸上带着几分愠色同颜韧之说着什么,两人都无暇顾及她。
她嘿嘿一笑,穿过人群,闪身躲进空地外的小树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