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汪直离了京,把吵成一路的万贵妃和皇帝抛诸脑后。
——万贵妃到底还是没有拧过皇帝,在这点上她有一种奇异的民间妇人的软弱,当皇帝对她说,此乃军国大事,你懂个什么的时候,就总能震慑住她。
汪直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一年之后,黑石崖大捷,汪直以军功加食米三百石,位居所有掌印太监之首。
成华十七年七月,汪直总督军务,皇帝赐他制敕,令各地镇守、总兵、巡抚均受其命令,如有违背,军法处置。
他这年只有十八岁。
然后,在权势到达顶点的时候,他开始迅速的滑落——
十八岁的少年就像一柄再无用处的良弓一般,被挂在了朝堂之上。
成化十八年,汪直被任命为大同镇守太监,而他手下的京营士兵被悉数召还。
同年三月,西厂被罢。
这一连串目不暇接惊心动魄的交锋之间,汪直寄给东宫的信却岁月静好,信中的汪直与大同的汪直,像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他会在京城尚溽热的时候给朱佑樘寄去一片金黄树叶,随信五个字,北地第一秋。然后下一个包裹里是兀自包着青皮的核桃,随信一句话:炖鸡好吃!
他在信里絮絮叨叨,说我见到我偶像杨继宗啦!!他回家奔母丧,我在灵堂前磕了头,规规矩矩走到祠堂的哦!!好远好远!走过去的哦!!!但是我有点太兴奋了,得罪偶像了,被偶像骂了呜呜呜呜。
他会偷偷让心腹送纯白的狐裘过去,千叮咛万嘱咐,决不能让万贵妃知道。
然后他和朱佑樘在信里说,我啊,要成亲啦,是个特别泼辣的姑娘。姓李,商人的女儿,不怎么好看,敦敦实实的,没裹脚,不大识字,但是胆子特别大,我问她为啥愿意嫁给我,她看着我,跟我说,你是英雄!然后红了脸,小小声地说,还有,你长得好看啊!
写到这里,他得意洋洋,说我觉得她说得很对,非常对,我确实好看啊哈哈哈哈哈~~~
这封信寄出,他很久没有收到回信,汪直这阵子本来一面对付言官一边对付同事还要对付要报杀妻之仇的达延汗,也不怎么在意。
成化十九年很快就到了,他收到了一封信,朱佑樘写的贺文,一手簪花正楷,俊秀挺拔,然后是一对无瑕的同心璧。
青白双璧,美玉无瑕。
本应一个给他的,一个给他的妻子,但是不知怎的,汪直小心翼翼,藏在了自己枕中一方小盒里。
这个帝国未来的继承人告诉他,听闻他婚讯,连忙命人去找,千挑万选,得了这对玉璧,贺得晚了,还请见谅。
汪直捏着信纸想,这有什么好怪的,写信回去安慰他,顺便告诉他,自己准备收两个养子,以后汪家也有后。
朱佑樘这回回信得快,嗔怪他为何不早说,准备贺礼害他好翻。
这回送的,是一对百子玉瓶,羊脂温润,雕工精湛无比。
那瓶子握着是凉的,但是温润,就像是隔了那么久,他重又握住了朱佑樘的手。
这对玉瓶依旧被留在了他的卧室,摆在架子上,他每天仔细地擦,不允许其他任何人碰一下。
然后他做了个梦。他梦到了朱佑樘,是长大的模样,却看不清脸,在一片雾气中和他说着什么。他听不懂,想靠前,朱佑樘却走了,他不知怎的心内惶急,忙上前抓住他的手腕,朱佑樘回眸望他。
那是一双漆黑的眸子,像是漫天星河莹莹动。
然后,他只拉住了一握青烟。
汪直猛的睁开眼,冷汗涔涔,还没等他缓过气来,管家跌跌撞撞跑进来,惶恐地道,“爹!有使者、要、要我们接旨咧!”
汪直想起了刚才的梦,整个人浑身一悚,他粗鲁地一把推开管家,飞快换了官服,大踏步出去!
府邸中门已开,香案铺陈,他叩首听旨,身体微微发抖。
当他听到是诏令他降职调任南京御马监的时候,他一下子松弛开来。
汪直想,幸好,幸好不是朱佑樘出事了。
幸好。
朱佑樘没出事,他立刻就来了精神。接了旨,他朝屋里喊,叫着,娘子,准备搬家了!
他东西不多,老婆李氏能干的很,汪直左右看看,搬家光清点东西能让他脑仁疼,干不来干不来,干脆脚底抹油,自己带着几个侍从,先上京了。
随身带的,一部书,一柄剑,一双被他藏在衣内贴身的青白同心璧和一对玉瓶。
他小心翼翼捧了,在马上也抱在怀里,摇摇晃晃,一路而去。
结果是……嗯,他上次离开的时候,万贵妃和皇帝两口子在吵架,他这次回去了,两口子还在吵,给他一种强烈的他俩吵了整整四年的错觉。
昭德宫里,皇帝被训得跟个鹌鹑一样,一看他悠悠然跨进昭德宫,万贵妃一把拉过他,气得浑身乱战,说你就让那帮孙子这么欺负阿直?
这事儿上首先夹缠不清,其次皇帝确实理亏,他连忙赔笑拉着汪直到跟前,“阿直,回来了啊?”
他杀鸡抹脖子的跟汪直使眼色,汪直好笑看他,转身搀了万贵妃坐下,已经步入晚年的妇人身体肥胖,暴怒中往椅上一座,汪直觉得整个昭德宫都颤了一下。
皇帝确实颤了一下。
汪直现在二十一岁,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候。他本就生得俊美,少年时代眉目间还有些娇柔,现在年纪大了,圆润褪去,骨骼硬朗,兼且亲上战场,杀人无算,整个人英气勃发,言笑锋利,如同一把无鞘的剑一般。
他捧着万贵妃的手,一撩下摆,洒脱地坐在她脚边地毯上,还是如同幼时一般,轻轻摇了摇她的手,轻声撒着娇道:“娘娘,别气,爷爷是为了我好。”
“为你好给你撤职?!!任凭那帮孙子欺负你?!!!”万贵妃气得声调都变了,他拍拍她的手,一皱眉,说哎呀,娘娘手都干了。
语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羊脂盒,里头半透明的药膏,他抹了一点儿,按着她手上穴道揉开,一边揉一边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爬得太快,出头鸟嘛,谁都要打一竿子咯。我又没抄家没下狱的……”
“他敢!”万贵妃尖声道,怒瞪皇帝,他拍拍她的手,继续道,现在前线仗也打得差不多了,就干脆回来,也不在京城里碍眼,南京多好啊,又舒服又没人管还没人参,爷爷疼我呢。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万贵妃怒火渐渐下去,但是依旧狠瞪着皇帝,“你敢削他俸禄试试!”
皇帝瘟头瘟脑地小声说,不削不削,我再给你弄几千亩地,有桑有鱼有池塘,怎么样?
汪直一拍手,笑看万贵妃,你看,娘娘,京城就不行吧,我能被言官的唾沫淹死。
万贵妃噗嗤笑出声,把手抽出来,仔细端详,说你这东西甚好,奈何就是味大。
“调点儿玫瑰汁子进去就成,我从蒙古带回来的房子,我过两天弄好了给娘娘送来。”
把万贵妃哄好了,他站起来,无所谓拍拍屁股,妇人瞪他,“不在这儿吃吗?”
“娘娘诶~我还嫌言官唾沫星子不够洗澡么?”
万贵妃又瞪向皇帝,皇帝赶紧说我已经赐了席面给他府里了。她这才满意。
然后汪直就一点儿不怕在言官唾沫星子里游泳的去了东宫。
十五岁的孩子,正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朱佑樘本就瘦,这一下越发清弱得只剩一把骨头,唯独一双眼睛漆黑,像是他梦里载了一天星河一般。
汪直心里一下就慌了,他只想,那个梦还是有事的,万一万一他……
汪直忽的不敢想下去,连忙上前,到他床边,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比那对玉瓶还要冷。
汪直脑子一片空白,只低低问,你怎么这样……
朱佑樘咳了两声,笑了一下,“每年天冷就这样。”
“我给你的梨膏呢?”
“吃了,咳得没那么厉害了,晚上能睡两三个时辰的觉。”朱佑樘微笑着看他。
朱佑樘生得老成,加上气质沉静,他现在看起来似乎比汪直还大了一点儿。
太子有一种不出挑的好看,就像他送给他的玉璧,并不扎眼,唯其温润无瑕,摩挲看久,才能体会到优越之处。
朱佑樘反握住他的手,一点点握紧,他垂头,束在肩上的长发流水一样滑了下来,落在他指尖。
满把青丝若水凉。
那些在他血管里一直躁动的兵戈硝烟刹那退去,汪直像是被那只握在他指尖的手抽去了所有雄心壮志,只余下一点莫名的酸楚。
然后他听到被他捧在掌心长大的孩子低低对他说,哥哥,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你。
汪直眨了眨眼。他想,你能把自己保护好就不错了。你管我干嘛,我只要你好好的。
但是他说不出口,所有关于这个孩子的思虑柔软全堵在喉咙里。
少年抬起头,望着他,“小的时候,都是哥哥保护我,等我长大,我保护哥哥。”
他还是说不出话,少年看他难得呆傻的样子笑出了声,但是没笑两声就咳嗽起来,他赶紧把他揽到自己怀里,轻轻顺着他后背。
朱佑樘太瘦了,他咳嗽的时候弓起背,隔着数层衣服都能看到他的肩胛骨,像是两片振翅欲飞的小小翅膀。
汪直忽然无法控制地把他搂进怀里。
朱佑樘乖顺地任他抱着,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哥哥真暖和。
“今晚我陪你睡。”
“嗯。”少年在他怀里抬头,露出好看的笑容。
汪直洗漱完,换了衣服,踢了软鞋上床,他睡在外头,两人一床被子,把朱佑樘抱在怀里。
少年靠在他胸口,问他北边冷么?他说冷,八月就下雪,他手下有个士兵,岁数不大,觉得自己身体好,晚上出去起夜没带帽子,耳朵冻掉了。
朱佑樘被吓到,去摸他的耳朵,摸到两边都完整,才放心靠回去。
他嘟嘟囔囔地说,“你回来也好,北边太苦了。”
“我不苦,就轮到你要苦了。”
朱佑樘想了想,“那我宁愿苦些。”
“可我也宁愿我自己苦些。”
“哥哥就……那么喜欢打仗么?”
“男人嘛,建功立业戎马倥偬谁不想要呢,但是到现在……我也就是不想让你伤这个脑筋。”
朱佑樘刚要说话,他却不想多说,就掩了朱佑樘一双眸子,柔声哄他睡觉。少年乖巧地应了,在他掌心阖了眼,睫毛划过,隐约一痕柔软的痒。
怀里的躯体清瘦而凉,他却觉得莫名心安。
汪直在军营里的好习惯,倒头就睡,他不一会儿就睡熟,少年数着他长而缓的呼吸,慢慢睁眼。
他轻轻俯身,在汪直颤动长睫上虚虚的吻了一下。然后他重新依偎回去,安心地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