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汪直往安乐堂跑第二趟,就知道那小东西是怎么回事了。
第二天,他揣了皇帝塞给他的乳酥,又挑挑拣拣拿了一盒龙须糖和酥胡桃,趁着午后所有人都懒懒的,偷偷跑去安乐堂。
幼儿扶着一个形容枯槁的女子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看着他过来,女子开始抖,一把把幼儿抱在怀里,他往前踏了一步,女子脚一软,连着怀里的孩子跪在地上,没命磕头,念叨着公公恕罪公公饶命。
少年脚步一定,看着被她摁在地上的幼儿,小姑娘吓坏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汪直聪明绝顶,他想了一下就明白了:这小孩,八成是皇帝的种。
也对,不然怎么可能有这么丁点儿的孩子养在安乐堂?
他冷眼瞅了会儿妇人,把怀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搁,转身就走。
他疾步回了昭德宫,万贵妃刚午歇起来,看他进来,眼皮子一抬,没说话,他冲过去,把宫女轰走,急急地跟她说,娘娘,我在安乐堂发现了一个小女孩,大概是爷爷的种。
他本以为万贵妃会勃然大怒,他连后头怎么安抚她留下小东西一条性命都想好了,胖妇人却无动于衷,又瞥了他一眼,伸手从食匣子里捡了块火茸酥饼,塞到他嘴里。
他猝不及防被噎着了,万贵妃赶紧给他倒了杯莲花露,他吨吨吨灌下去,咳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委委屈屈地看着万贵妃一眼,万贵妃心虚,赶紧让人倒了盏给皇帝预备的玛瑙糕子汤,他嫌弃油腻,万贵妃拿指头顶着他脑门,点出个红印子,说小爷,那你吃啥。
他理直气壮,“玫瑰露。”
“贱骨头,跟你爷爷一样,非要吃便宜野食。”万贵妃气哼哼骂了一句,到底还是给他兑了一盏。
喝着玫瑰露,汪直就想明白了。那小东西的事,万贵妃全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包括他遇到了那个小东西,和,包括他知道了那个小东西的身份。
想到这里,万贵妃虽然嘴上叨叨,还是给他又亲手兑了一碗,看他的时候,眼神疼爱,她摸摸他脑袋,给他理了一下头上的官帽,“还是你心疼娘娘,对娘娘好,有良心。”
她絮絮叨叨地说,那个宫女躲得好,到生了她才知道,生了个姑娘,她想了想,算了算了,就轻轻放过,让母女俩在安乐堂自生自灭——她年纪渐大,气性没那么大,再想着毕竟是皇帝的种……哎,就这样罢。
然后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他,“……你怕娘娘么?”
汪直认真地想了想,摇头,“不。娘娘要不是这样,怕早就死了。”
他被万贵妃搂进怀里。中年的妇人浑身发着颤,一句话都说不出,他反手抱住妇人,仰着漂亮的小脸看她,看她扭曲一张普通平凡的脸,一副哭相却哭不出来。
他心疼地拍拍她的背,对她说,娘娘,要不咱们把那小东西弄过来吧?
万贵妃一把把他推开,“弄那玩意儿过来干嘛?不嫌脏么?”
他被万贵妃推得一晃,重新坐住了,慢条斯理地抖了一下袍角,他说,那女人我今天看到了,没几天好活了,把那孩子抱过来,你看,名声又贤惠,您膝下也有个孩子,不好么?万贵妃哼了一声,“我有你了,还要什么其他的孩子。”
汪直沉默片刻,他往上望着万贵妃,非常非常认真,漆黑的眸子亮得似一团滚热的星星,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娘娘和爷爷的孩子,我是个宦官,我下头被割掉了,我没法迎娶喜欢的姑娘,不会有孩子,成不了家的。娘娘,我不是你们的孩子,我是你们的宦官。
万贵妃一个耳光抽到他脸上,用力极大,动了真怒,他被整个人扇得从凳子上跌下去,随即被胖大妇人一把粗暴地拉起来,他搂紧在胸口,“哪个兔崽子在你跟前说这种话?!敢下这种蛆?!!你说,老娘活剥了他的皮!!”
他拍拍万贵妃的胳膊,女人又箍了他好一会儿才松手,一看他漂亮小脸肿得老高,心里登时后悔,嘴上还要絮叨,回头扯着嗓子骂宫女说你们瞎么还不拿药膏过来!
从宫女手里夺过玉匣,她弯着腰小心翼翼给他脸上抹,汪直继续劝她,那孩子眼瞅着妈就要死了,她成了孩子的养母,孩子就得管她叫妈,这种好事可不能被王皇后捡走。
万贵妃满头满脸地看他,没好气地说,“丫头片子抢来又有什么用?”
“……”汪直用一种古怪的,近于天真的成人眼神看他,万贵妃刚要骂,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直起身体,看着汪直。
汪直说,娘娘,那不是女儿,那是爷爷的儿子。
他听到了,宫女磕着头说,饶过我的儿子。
“……”万贵妃看了他好一会儿,咯咯一笑,嗓子里的声儿带着金属的颤音,“我这昭德宫,得好好整顿一下了!”
汪直一把拉住她的袖子,从下往上地看她,他说,娘娘,这小孩现在爷爷唯一的儿子,谁谁他的娘,谁就是太后。
万贵妃毫不留情地把他爪子扒拉下来,怒瞪一眼,“你别咒你爷爷,要死也是我死在你们俩前头!”
汪直不屈不挠地又拽了回去,“娘娘,皇帝的母亲,只要养在你名下,你就有可能被追封皇后,你就在爷爷旁边,永受香火了,娘娘,你不想么?”
这一句一下戳中了万贵妃。
她皱着眉,慢慢坐下,汪直知道,自己成功了。
当晚,万贵妃告诉了皇帝,他有一个儿子的事情。
汪直发现,喔,皇帝知道,他也早就知道,自己有一个孩子,养在安乐堂。他只是装不知道而已。
不知道的,只有汪直。
昭德宫那一个月死了不少人,汪直官位拔了一截,成了正六品的御马监少监,成了整个宫里都有头有脸的人,大家看了都恭恭敬敬地唤一声汪太监。
一个月过去,昭德宫该死的死干净了,浩浩荡荡,皇帝和万贵妃一起过去安乐堂,去接那个孩子。
母子二人早就被好好安置,小孩的母亲纪宫女肚子里长了肿块,确然没几天好活,带着小孩跪在安乐堂正中。
皇帝过来,纪宫女站不起来,反而小孩先站了起来。
他吃得不错,脸儿圆了些,皮肤终于有了孩子该有的腻色,头发也黑了一点,却还是那么长,直垂脚底,一身素麻裙子,汪直忽然觉得比宫里所有小宫女都好看。
他扑到皇帝怀里叫了声爹爹,皇帝的表情显然是尴尬大于感动,他手足无措又有点儿害怕似的轻轻在小孩肩头掸灰一般摸了摸,被烫到一样飞快撤手,左右张望,万贵妃冷笑,皇帝可怜兮兮地看着汪直,少年摸摸鼻子,走过去,把小孩拎狗一样抱了起来。
“小哥哥!”小孩认识他,眼睛一亮,双手扳着他脖子,乖乖在他怀里坐好,那边纪宫女接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回走。
汪直听着皇帝讨好一样跟万贵妃商量这小孩叫什么,他忽然就明白,他的小名幼儿,并不是“幼”,而是“佑”,皇室这一代的通字。
这才是爷爷的孩子。他不是。他就是个阉人,下头没了的宦官。
万贵妃似乎在刻薄皇帝,皇帝听动静都快哭了,小孩白嫩的脸窝在他颈窝,他拍着小孩的背,悄声问他,怎么认出皇帝的。
小孩神秘兮兮地告诉他,阿娘告诉他,明天穿黄衣服,下巴上长头发的男人就是他阿爹。
汪直被下巴上长头发逗乐了,笑得差点把小孩颠下去,小孩抹了一把他的下巴,有些担忧地道,“小哥哥下巴上也会长头发么?”
他摇头,“长不了,你和你阿爹才会长。”
“为什么呀。”
“因为我不是男人呀。”
小孩怔住了,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忽然有点难过的样子。
汪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也不能理解,那么小的孩子,为什么听他说了一句实话,就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
进昭德宫的那天,小孩一头曳地的长发是被他小心翼翼剪断的,一身小蟒袍也是他亲手选的样式布料,亲手给他穿上的。
脱下裙子,换上华服,小孩还是好看,那种好看和衣服没有关系,就是纯粹,小孩本人的好看。
当天晚上,他陪着小孩睡,小孩乖觉得很,明明想阿娘,却一声不吭,就咬着枕头默默的哭。
汪直是个犟种,打小就不哭,小时候干错了事被万贵妃朝死里揍屁股他就直着嗓子小狼似的干嚎,一滴眼泪没有,他看着小孩无声啜泣,真是看得挺稀奇,就觉得这么小个身子,哪里来这么多水化成眼泪往外淌?
后来小孩哭得发抽,他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不行,赶紧把小孩抱在怀里,小孩抱着他脖子,泪水全抹在他领子上。
他没哭过,所以没被哄过,也不知道怎么哄人,绞尽脑汁得了一句:“……你别哭了,我明天带你骑马?”
小孩兴致缺缺地摇头,还哭,但是好多了,汪直心里大惊,心想什么天底下还有这个年纪不喜欢骑马的?!
他又换了几样,从小弓到小刀,小孩渐渐止住哭泣,他端了碗热酥酪,吹凉了,拿调羹一勺一勺喂给他。
“……好吃。”第一口下去,小孩的眼睛就亮晶晶的,他抬头看他,“想给阿娘吃。”
“纪宫女那边有。”他说,等他吃完一碗,打着嗝个,拍着他的背,叹了口气,说,我明天带你过去看你阿娘。
小孩在他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痒得很。
宫女进来安置小孩歇息,他要走,小孩一把抓住他,也不说话,就用漆黑的眼睛可怜兮兮看他,汪直想想也无所谓,就让人把他的寝具搬过来,小孩笑开,滚在他怀里。
孩子困得早,一会儿就睡熟了,汪直望着床顶雕花,心里却在想,我怎么就对他这么好呢?
他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