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来信 第35章 故人（3）

言初景连忙拨开眼前的烟雾，五米之外站着的不是穆月是谁？

她披着乌黑的长发，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上衣和一件浅蓝色的短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红色的帆布鞋。

此时，她笔直地站在一家商店门口，望向里面。

数年过去，她成熟了不少，似乎长高了一些，也似乎瘦了一些，那熟悉侧影是言初景无法忘怀的，像冬日的初雪又落在了他的心田。

原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是这样一番景象和心境！

言初景激动地扔掉香烟，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向前走去。

穆月一扭头看见了言初景，言初景像是她的目光震住了，伫立不动；她也仿佛被人点了穴道，一动不动，两个人呆呆地望着彼此。

周围的行人依旧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但于他们二人来说，空气凝住了，时间停在这一刻。

将近六年不见，以往的回忆如山谷里的回音阵阵回响在耳畔，两人心中的感觉均如油盐酱醋茶倒在一起说不上酸甜苦辣，心有千言万语却相逢凝噎。

忽有一位二十七八岁模样的男人走到穆月面前，往言初景方向瞟了一眼，说：“看什么呢？水买来了。”

穆月接过男人递给她的一瓶矿泉水，魂不守舍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言初景连忙冲上前，一字一顿地说：“你好，穆月，好久不见。”

穆月僵硬地笑了笑，说：“好久不见。”

那男人说：“你们认识？”

言初景一边打量这个男人，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心醇气和，一边说：“我和穆月是高中同学，我叫言初景。”

那个男人惊呼：“言初景？你就是言初景。我在月儿房间里看到过你写的小说《相见不如怀念》，写得真好。”

言初景心头一惊，原来她一直在默默关注我；同时也心头一刺，那男人竟如此亲切称呼穆月。

他看着低头的穆月说：“见笑了，一部消遣小说而已。”

那男人也看了一眼穆月，对言初景说：“月儿都没和我说过她和你是同学，我现在才知道。”

穆月红着脸说：“不敢攀附，人家是作家，我只是……”

言初景胸口像被人重重一击，恍惚又听到了他和穆月分手时的对话，说：“说这样的话可就见外了，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是好……好同学不是吗？虽然好久没见了。真得好久了，你还好吗？”

穆月极不自然地说：“我很好。你……这是我男朋友张峻。”

言初景感觉她本想说“你好吗”，却硬生生给吞了回去，换成了一句刺耳的话。

言初景已经猜到了她和这个男人的关系，只是他以为这个男人是李钰，怎么会叫张峻呢？难道那个李钰也伤害了她致使她又换了一个男朋友？还是说江皓记错了？

言初景定神，伸出右手，说：“你好，张峻。你们是来上海游玩？还是也在上海工作？”

握手后，张峻扭头深情地看了一眼穆月，说：“明天是月儿生日，我带她出来放松放松。”

明天五月六号是穆月二十六岁生日，言初景应该猜到他们出来是为了庆生的。他立刻回忆起自己第一次给穆月过生日的情景，她的苦笑吵闹仍历历在目，如今给她庆生的却是一个陌生人。

言初景尽量平和自己的情绪，说：“那你们去我的地方住吧，这几天我带你们到处玩玩。”话一出口，言初景便感觉自己多嘴了，人家小两口要一个电灯泡干嘛呢？

果然，穆月立马回话说：“不用了，我们已经订了旅馆。还是不麻烦你了。”

张峻也附和说：“对对对，还是不麻烦你了。”

言初景明白他们的意思，说：“老同学之间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话。既然你们不愿意，我也不强求，那让我请你们吃顿饭总可以吧？”语气中的恳求之意一听便知。

穆月断然说：“不了……”

言初景不等她说完，抢话说：“我在上海工作，既然你们来了，好歹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不然以前的同学之情岂不是白费了？”

张峻瞧出了他们的异样，想要一探究竟，以此更加了解穆月，说：“应该我们请你。”

言初景面露喜色，说：“谁请客无所谓，重要的是大家一起吃顿饭。穆月，你说呢？”

穆月勉强笑着说：“好吧，那就一起吃个饭。”面对任何人她都能坦荡，可在言初景面前，她摆不出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言初景领着他们来到一家饭店，说：“这家餐馆饭菜不错。”

张峻说：“我们对上海不熟悉，想吃点好的都不知道去哪吃。得多亏了你。”

穆月紧紧拉着张峻的手臂，话语极少，看起来似乎她是局外人，言初景和张峻是老同学。三人进了一间包厢，人手一本菜单。言初景说：“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张峻问穆月：“你想吃什么？”

穆月说：“我都行，你点吧。”

张峻看着言初景说：“我们俩也不清楚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你点吧。”

言初景说：“那我们一人点两份。”

穆月瞄了一眼言初景，说：“用不着点那么多，吃不完。”

言初景和穆月的眼光一相遇，她便将目光移到别处，言初景心中难免生出一股柔情哀伤之意，像是看到窗台上的一朵茉莉花飘落而去。

言初景说：“这儿的菜好吃，一定吃得完。”

穆月没再说什么了。张峻说：“这个猪蹄看起来不错，要不点一个这个？”

言初景惊奇地瞅了他们一人一眼，说：“我记得月……穆月不吃猪蹄。”

“以前不吃，现在吃。口味会变，人也会变。”穆月加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张峻对他们的关系更加好奇，隐约猜测两人从前非比寻常。他说：“口味变了是小事，人变也正常，只是千万别走错了路。”

言初景勉强笑着说：“犯了错也没什么，只要及时纠正就好。”

穆月说：“我们都是奔三的人，哪还有机会犯错呢？”

言初景故意朗朗一笑，说：“好好点菜，怎么扯起这么沉重的话题了？”

最后，言初景点了两份名菜，张峻点了两份荤菜，穆月只点了一份素菜。

很快就上了一份香辣鸡翅，言初景一面给他们倒啤酒，一面假装不经意地问起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张峻说：“不瞒你说，我们是去年腊月相亲认识的。”

相亲，穆月竟然会相亲，她身边应该有不少追求者，为什么要相亲呢？言初景心中疑惑。

那至今他们才认识几个月而已，难怪张峻会不知道穆月不吃猪蹄猪肠猪脑一类的东西。

穆月察觉到言初景神色疑惑，补充说：“相亲在普通人眼中是最后一条路，可我却觉得相亲稳固，有自由恋爱比不上的好处。”说完还和张峻相视一笑。

言初景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他又觉得穆月笑得不真实，像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

言初景有太多的疑惑想要问清楚，心痒难耐，却只能紧闭双唇，一字不发。

默契如他们 ，绝口不提昔日光阴里的故事。

在别人说完话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时，言初景会习惯性地笑笑，以示尊重。

穆月问：“你呢，言初景？肯定已经谈恋爱了。”

言初景心神游荡，“嗯”了一声。

穆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又大方地笑着说：“这就好，这就好。”

菜上齐后，他们举杯为各自的爱情欢庆，也为那一份逝去的爱情祭奠。在一股诡秘的气氛中吃完这顿饭，三人各怀心事，各自不安。

结账后，言初景领着二人走到附近的公园。

流光闪烁，恍若白昼。

言初景决心破釜沉舟，问：“张峻，能让我和穆月单独聊聊吗？”

张峻似乎早已料到，说：“这是月儿自己的自由，我无权干涉。”

穆月立在原地思索许久，对张峻说：“你在这等我，我马上回来。”

张峻笑着说：“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

言初景和穆月一前一后走到一条木桥上，底下流水淙淙，宛若清妙歌音，也宛若一曲凄惨哀歌。

两人一个仰望淡月，一个细听虫鸣，言初景问：“叔叔阿姨身体还好吗？”

“他们很好。”冷冷的声音没有任何感**彩。

两人沉默了半天，穆月开口了：“如果没什么事，那我回去了。”

言初景问：“你爱他吗？”

“爱，当然爱。”

“他连你不喜欢吃猪蹄都不知道。”言初景忿忿地说。

“知道很了不起吗？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

“我……”

“我知道说假话瞒不过你。现在我未必很爱他，但我们很合适。一辈子那么长，爱情最终会融成亲情，结婚就应该找一个最合适的人。只要是最合适的，也只有是最合适的，一场婚姻才能走到最后。”

和言初景分手后，穆月曾一度消沉，黑夜里不知哭了多少回。她虽仍爱着言初景，却清清楚楚地认识到他们彼此之间隔了一道墙，谁也无法跨越。

不可逆转的分手对他们的未来是一件好事。

后来为了加速忘记言初景，她接受了重新追求她的李钰。结果适得其反，李钰的一举一动都会让她想起言初景，最后不得不和李钰以分手告终。

直到后来，她对言初景的心真正淡了下去，去年腊月接受妈妈给她安排的相亲,结识了成熟稳重的张峻。张峻为人明智，洞悉世事，又是一个孝顺的好男人。

穆月对张峻的好感与日俱增，在她眼里，张峻从来不是言初景的代替品，而是另一段爱情征程的开始。

偶然一次在书店看到言初景写的《相见不如怀念》，穆月犹豫片刻便买了下来，当是支持老同学的理想。

“你已经决定和他结婚了？”言初景问。

“不然呢？过家家？”穆月的话语处处针锋相对。

“什么叫做最合适？为什么我们不合适？”言初景的脸急出了皱纹。

“现在我们都已经有了各自的伴侣，何必再回忆从前呢？”穆月不耐烦地说。

“其实我一直单身，没有谈恋爱。因为我还……”

从言初景的眼神，穆月就猜到了他仍是孤身一人，她立刻决然阻断言初景的话，说：“因为你还没遇见对的人，仅此而已。”

“不，因为我还喜……”

“你明明清楚我们当初为什么会分手，也知道我们不可能了。你有你高尚的追求，我有我现实的生活，两者各不相干，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否则就太幼稚，太没意义了。这几年你还没成长吗？非要撕破脸皮才好吗？我和张峻的关系很好，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我们会走到最后。”

穆月再次打断言初景的话，她不愿让言初景的话搅乱自己的思想，打破现今生活的平静和安逸。

言初景干笑两声，说：“好……那我祝你们白头偕老，一生恩爱。”他心中感叹，如果当初我们没在一起就好了，那现在我们还可以轻松地说说笑笑。

“你也早点找一个最合适自己的人吧，别再……”话未说完，穆月哽咽了。

言初景何尝不想谈恋爱，他也希望有人陪伴在自己左右，分享欢喜和悲伤。

可从汤雨离开后，他方明白，十年之约的期限不过，自己是不可能谈恋爱的。

两人又沉默了半天。言初景怀念从前在教室里静静地盯着坐在前面的穆月，一句话也不说，嘴角却也流露出淡淡的甜蜜。

那时她的倩影，她的浅笑，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那段懵懂的情愫无关名利，无关性|欲，只是一起尝着喜怒哀乐，走过共同奋斗的岁月；不知不觉，她姣好的面庞，他解题的敏捷成了彼此青春中不可磨灭的回忆。

纵有做不完的作业，考不完的试卷，却也有谈不完的话，说不完的梦。

那场纯洁爱恋鲜活地存在记忆里，可惜都过去了。如今她近在咫尺，却其实远在天边。

掏心掏肺终成沉默。言初景巴不得能一直这样沉默下去，只要她在身边；穆月却急急离开，不忍继续。

穆月离开前，言初景问：“可以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吗？”

“有缘自会相见。”

言初景沉重地点点头，说：“希望我的出现不会使你尴尬，闹得你们不和。”

穆月说：“放心吧，不会。他对我很好，我们互相信任。”

言初景喃喃自语：“这就好，只要你幸福就好。”

穆月走远了几步，蓦然转身，万分真诚地说：“别再沉浸在过去了，只要你跳出这一步，你会发现，你有着明朗的未来……更别把曾经的玩笑话或是约定什么的放在心上，不然只会折磨自己。我还是希望你好好的。”

当年分手的原因包括言初景总是缅怀过去的多愁善感，没想到过去了这几年，他仍旧如此。

言初景心中悲喜交加，她还记得十年之约，可却不再笃定约定的真实。

他数次想提及约定，却怯声怯气，害怕遭到无情的忘记，经她的口道出却比忘记更加摧心裂腹。

言初景故作轻松，惨然一笑，说：“你也要好好的。”

“还有，别抽烟了，抽烟对身体不好……”

穆月头也不回地走向凝望等待的张峻，留下言初景孤单的身影逐渐隐没在黑暗之中。

曾经朝夕相处，如今散落四方。再美好的曾经也抵不上顺心的现在，因为曾经仅是放在心中珍惜的，而现在是用双手去拥抱的。

或许因为自己无数次幻想过这个场面，所以当看到穆月和张峻手挽手消失在人潮中的时候，言初景的内心并无多大伤痛，更多的是漠然和无奈。

年少时曾痴迷于她的笑靥秋波，如今只能目送已有他人陪伴的佳人远去。

言初景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说出了自己的衷心祝福。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言初景都去那条重逢穆月的街上来回散步，去那家餐馆、那个公园瞧瞧，却始终不见人影。

言初景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只是想这么做，他的直觉、他的神经、他的心告诉他必须这么做。事实证明，他的直觉错了，他的神经乱了，他的心疲了。

寻觅无果，他乖乖地学会忘记重逢，就好像那一晚自己只是和平常一样，出来兜一圈就回公寓了一样。

反复忘却，反复记起，春秋荏苒，寒暑流易，一年在雪飘雪融中结束。

言初景望着地上的残雪出神，这一年过去了，意味着十年之约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