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素:“你回来了?”
他说得平静,话尾冰冰凉凉,十分冻人。
方雀举着手,笑得像只讨好人的猫:“师尊。”
池素:“进来吧,别在门口杵着,叫旁人看见了,还要说为师苛待弟子。”
方雀:“好。”
方雀迈过门槛,反手合上院门,站得离池素很远。
池素:“你害怕为师?”
方雀:“弟子学艺不精,恣意妄为,自然害怕师尊责问。”
池素是第一个怀疑方雀皮下另有其人的NPC,他知道的,可能远比方雀以为的要多。
或者,他根本就是非NPC。
只有非NPC,才有OOC的警觉。
方雀在等池素开口。
池素:“责问?为师不会的。为师只是觉得你今天的状态很奇怪,你好像……听不懂为师的琴书。”
方雀:“弟子的确一窍不通。”
池素挑眉:“一窍不通?”
方雀答得坦荡:“是的。”
话说到这份上,懂得都懂。
池素眼角微垂,看上去有些郁闷,悬在手边的琴跟着向下跌了几寸。
他是真的为没能教好弟子而难过了——
这不是非NPC该有的反应,池素应该不是那位给她递纸条的“佳公子”。
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见不得美人难过。
方雀低头:“都是弟子的错,师尊。弟子脑子不太好,大概率进过水,或是被驴踢过、被门夹过,当然也有可能是不慎被夹在河底的一扇活板门间又被正巧过河的驴尥了一脚。”
方雀描述得绘声绘色,听着就跟真事一样。
池素望了她一眼,佯嗔道:“尽是妄言。你明日就要出发去汐落,一窍不通可如何是好?”
方雀弯腰拱手:“还请师尊赐教。”
池素轻推琴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七弦琴慢悠悠地向方雀飘去。
方雀拨响一根弦,琴弦在指尖颤动的感觉很奇怪,非要形容的话,那就是两个字——
熟悉。
熟悉到似乎夜夜都在梦里温习。
池素清了清嗓子,从入门讲起。
他的话就像只燃着的酒精球,星星点点的火光被揪在他指尖摇曳,然后他松手,火苗落地,地上满是汽油,大火就这么烧了起来。
燎原之火在方雀的脑中蔓延,某些记忆被琴音唤醒,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
其实她只需要一点提点,就能将知识串联成片。
方雀抬起手:“师尊,我想起来了。”
池素:“想起什么了?”
方雀:“琴书。”
不是学会的,而是终于想起来了。
这应该是原身的基础。
方雀望着池素,忽而没头没脑地道:“师尊,我非去不可。”
她想起了大殿上的那段琴音。
池素点头:“好。如此,为师就放心了。”
他说着,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一块令牌。
池素:“这是修仙界通行的责令状,明日到了时辰,它会送你们去汐落。你向来古灵精怪,为师不过问你此行的目的,只有一句话要叮嘱与你。”
他递出责令状,方雀双手接过。
池素:“口耳相传的信息扭曲片面,并不是全部的真相。为探索做准备,而不是为传言。”
责令状压在手心里很沉,方雀敛眉一笑:“知道了,师尊。我和汐落撞上,是谁毁灭谁并不好说。”
池素笑嗔:“胡闹。”
方雀将池素送出院落,回头就见一只小脑袋鬼鬼祟祟地探出房门。
小脑袋顶上有一个小窟窿,是方雀早上出门时戳的,现今还在。
方雀走进房间,合上门,又瞧了小冤家一眼,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小冤家顶着塌陷的头毛装威严,拳头大的一只慢悠悠地踱着四方步。
方雀先发制鸟:“你有话说么?没话的话,我练功了。”
小冤家眯起眼:“听说你把自己坑进汐落了,勇气可嘉。”
方雀拿掉七弦琴上的绒布罩:“多谢夸奖。不过在嘲笑我之前,我建议你先照照镜子。”
屋里没有镜子,小冤家也不知道自己形象有损,一心觉得方雀是在骂它。
小冤家:“你什么意思?”
方雀抬眼:“字面意思。”
小冤家:“咔……”
论怼人,它和方雀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于是,小冤家果断结束闲聊,开始公事公办:“本日结算:剧情点完成过半,感情线达成成就,欲擒故纵。恭喜。
另开拓地图:汐落秘境。
点亮技能:我杀我自己。
请再接再厉。”
播报完毕,小冤家笑得满地打滚。
方雀礼貌性地勾了勾唇角,伸出一只手:“奖励?”
小冤家回得断断续续:“系统虚,虚拟奖章,以资……鼓励。”
方雀心说我谢谢您。
小冤家裹了一身的灰,倚在桌腿边喘气,夕阳扫过它的短喙。
.
夜幕降临。
明日的剧情知情权被没收,笔记本上没有出现新的文字。
方雀安心弹琴,弹了整整一宿,指尖磨起好几个血泡。
不过,好歹把从前的功法都拾回来了。
她从前手无缚鸡之力,才会险些葬身大海,如今她有了修为傍身,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汐落里,那极有可能存在的,有关逃离系统的线索,值得她放手一搏。
.
小冤家昨晚睡在院子,清晨才溜回来,它溜回来时,方雀已经洗漱完毕,正要出门。
小冤家扑扑翅膀,摇身一变,变成了一支蝶贝宽头簪,正正插进方雀的发髻中。
簪头是精致的猫头鹰图案。
方雀没太客气,抬手把它揪了下来。
雕刻的猫头鹰两眼冒红光:“这是伪装,这是伪装,快把我放回去。”
方雀“哦”了一声,把它拈在指尖随手转了几转,这才把它放回发间。
小冤家头晕目眩,悔不当初。
何山依然等在老地方,方雀走过去打了声招呼。
方雀:“师兄早。”
何山:“早。”
两人语气愉快得像是去郊游。
方雀拨了下腰间的令牌:“这个东西怎么用?”
何山垂眼望去,目光扫过方雀指尖,一顿。
何山:“手,伤到了?”
方雀“啊”了一声,大大方方地伸出双手给何山看,十根手指中,有六根裹着绷带,绷带边角搓起一片片绒毛,绒毛很干净,依稀透着晨光。
方雀:“临阵抱佛脚,总要吃些苦头。”
何山点头,目光扫过方雀发顶,眯了下眼。
他被蝶贝冤家簪晃到了。
何山看向别处:“等时辰一到,令牌发光,我们会被自动送过去,无需操作。”
方雀弹了下令牌穗:“好。”
令牌被弹得晃了晃,忽而发亮。
方雀:……敢情这东西是触控的。
令牌的传送过程不及“若比邻”半点温柔,态度之随意就像是在运输快件,还是暴力运输。
落地时,方雀踉跄了一步。
一只手将她揽到身边,又迅速缩回。
何山:“我们到了。”
方雀将手指插在碎发间向后一梳,抬眼望去——
这是个巨大的球形空间,算来大抵有十层楼那么高。
空间四壁绘有奇异花纹,其中嵌着大小洞穴。
木制栈道贴着四壁修了一圈又一圈,由底至顶、条条纵纵。
栈道并非整圆,而是一段一段的圆弧,当中接有两三条长桥,长桥行空,沿着圆面直径飞跨到对面。
球顶有一个小孔,小孔里漏下一道光柱,光柱透过长桥,照亮空间底部。
底部堆叠着累累白骨。
何山方雀二人所站的,是靠下的一条栈道,栈道很窄,刚刚够两人并行,且没有栏杆。
若不是有何山在身边,方雀现在就应该在与白骨亲密接触。
方雀自觉向后退,背脊贴上墙壁。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清对面的全部栈道,有一些人影来往于高低栈道之间,步履匆匆。
方雀看了几眼,侧头向何山:“方才,多谢师兄。”
何山:“无妨。”
他面对墙壁,用手指沾下一点碎屑,捏在指尖捻着。
方雀就贴在墙壁上,可以直接闻到碎屑的味道。
那是一股很浓重的铁锈味,或者说,血腥气。
而碎屑,又恰好是砖红色的。
方雀觉得自己不能再往深处想了。
在她身边,何山剥落一小片碎屑,露出其下的几个小字。
目、耳、喉,勿用。
小字上附着的碎屑比别的地方薄,这些小字应该是后来才刻上去的,并非汐落本身。
何山扫了几眼小字,转去观察墙壁上的花纹。
花纹用色夸张大胆,行笔古朴,透着一股神秘的吸引力,吸引人去看;看了,就转不开眼。
何山渐渐放空:
系统是他本人研发的,这汐落定是他的手笔。
按照他的习惯,他会在花纹中藏入信息,信息是留给自己看的,做标记或提示用,以防失忆。
所以,他留给自己的信息是什么?那行小字是谁刻上去的,有什么意义?
方雀望了一阵何山,转头向栈道另一端走去。
她来汐落还有一点私事:
寻找逃离系统的线索。
这条栈道不算长,方雀只用了几分钟就走到了头,那里有一个洞穴。
方雀站在洞穴前,侧过头就能看到何山的衣摆。
她燃起一张纸符,递进洞穴中照了照。
洞穴很深,四壁附着着同样的砖红色碎屑,内里很安静,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矿洞。
方雀举着纸符,走了进去。
从这个洞口进去,只有一条路,路的尽头有几级石阶,石阶向上,通往一个岔路口,岔路口四通八达,昭示着汐落内部体系的复杂庞大。
纸符的火光正盛,还可以支持一段时间。
方雀叼着纸符,打开笔记本,仔细记下行走路线,随后转入右手边的第一个路口。
这条路比方才的路逼仄很多,只够一人通行。
方雀直行一段后,遇到了一个转弯,转弯转得很急,几近一百八十度。
方雀绕过墙垛,迎面撞上了什么东西。
好像是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