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失不着痕迹地将目光收回,继续关注着裴续的状况。
对面的罗百镒似乎还没有彻底回神,但也还是没有继续像之前那样盯着手中的茶杯失神,抬眼望向了靠着床框的裴续。
齐挽歌到这里来本就是为了追寻,对当地的一些传说自然没有多加关注,但是因为席失的一句话,眼神聚在裴续的身上,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惜之没说错,就是二十年前的匪盗,镇子里也有那时的传说,可惜我们对这些事也不甚清楚。这些就是我们所知那一夜那个贼人的一切。”
罗百镒看着神色恹恹的裴续,和背对着他们的齐挽歌。哪怕是隔着夏天闷热的空气,他也能感受到齐挽歌的迷惑。
“齐姐姐,二十年前无崖镇名字的由来,说是这附近曾经匪患猖獗,这镇子被一位名为秦无崖的侠士所保,未受匪乱之祸。”
听见席失的声音,罗百镒看向正在解释镇上传说的少年,直到言罢,席失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明明算得上是十分沉静的目光,但罗百镒不知怎的就是好像被烫了一下。
罗百镒转瞬回神之后,不自觉地掐了掐自己的食指,这才看向还在思考的齐挽歌,最终将眼神转向了床上的裴续。
“裴先生,你说那贼人只是询问你们有关近二十年前匪患的旧事,那这件事您昨天何必拦着柴先生告知我们这件事呢?
这个事应该也不是什么很隐秘的事吧?那这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呢?”
“柴二是外地人,有关这附近的旧事,他也不算熟悉。”
裴续回答得很快,但是他的回答却经不起推敲。
罗百镒想要的本就不是答案,他只是想看他们的反应,裴续的反应,不对。
“那裴先生就是本地的了?”
“不是,镇上说无崖书院的教书先生是十几年前搬来的。”
对于罗百镒这次的问题,回答的是坐在他桌对面的席失。
听到少年的声音,罗百镒也是微不可察地扫了他一眼,然后起身走到了齐挽歌的身边。
“那应该是裴先生在这镇子上住久了,知道的比较清楚了。
对了,有一件事我很好奇,这镇子上这么多人家,那贼人怎么就挑了这书院来问这件事呢?是因为书院地方大,而且休沐没人吗?
知道休沐时间,想必也是观察打听过了吧。
但是对于他打听的问题,他不是应该在镇子上就能打听出来,想要知道更详细,就该去找镇上的老人。
你说对吗?齐姑娘。”
罗百镒在齐挽歌身边问完这个问题后,继续向裴续的床前走去,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最终,被柴二挡在了身前。
罗百镒没有再靠近,反而向斜后方后撤了半步,继续看向裴续。
“裴先生,这附近环山,你之前说的应该是山匪,我之前第一次见到柴先生的时候啊,他可能是担心我是贼人,一个肘击就将我击飞出去。
虽说我看不出他的武功路数,但是一身蛮力,应该还有着丰富的对敌经验,全是实战招数,你说,他曾经会不会是山匪的一员呢?”
直到罗百镒说完这些话,今天感觉一直平静如水的裴续,眼神中才开始起了波澜。
长辈曾经跟我说过,与人对质交谈之时,不要只听只看他说什么做什么,想要窥其内心,要看他细微之处的反应。
“你说得没错,柴二,确实曾经是山匪中的一员。但这不是他的选择,他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你们或许不太清楚,二十年前的那个世道……所以还望你们对此可以保密。”
“裴先生于柴先生关系亲密,想要帮他瞒着这件事也无可厚非,那除了这一部分……”
还不等罗百镒继续问下去就已经被裴续打断了。
“其他的都是真的,昨夜那歹人来此,是因为不知道从何处知道了柴二曾经的身份,来此是为了逼问柴二是否还知道那伙人的下落。”
“那你们的回答呢?”
看完之前情形,终于接近自己想要得知的答案,齐挽歌还是忍不住出声询问。
裴续的情况本就不算乐观,站在他一旁的柴二,突然开口:“阿续,剩下的我来说吧。”
望向柴二坚毅的面孔,裴续知道自己这个心思是与外貌极其不符的敏感的挚友,应该是对此下定了决心。
“昨夜那人没有问出想要的答案,因为我们确实不知道他想得知的信息,但他还是挟持着阿续。
他让我将那些年的所见所闻都一五一十细细讲述出来。
我是二十多年前被父兄带上山的,因为真的没有活路了,前线战争打响,到处征兵,父兄不愿上战场,干脆就带着一家子加入了周围的一伙匪徒。
原本只是一个只有几十人的团伙,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山上来了一群会武功的江湖人,他们愿意教山上的人习武。
我上山的时候十四岁,正好遇到那些江湖人中的一个,他提议让十六以下的少年多花时间学习功夫,以后可以为寨子发挥更强大的作用。
所以直到十六的时候,我才从上山之后第一次下了山。
那些江湖人好像有什么目的,寨子里的主事人完全听他们的话,两年时间寨子也从几十人变成了几百人。
我下山后的第一个任务是和他们去抢一批人押送的什么货物,但是第一次,看到那些打杀的场景我就逃了。
最后还是被抓回了寨子里,被吊了三天,第二次再随他们下山,我还是逃了,只是这次,许是父兄心软,他们竟帮我逃离了抓捕。
我拖着重伤疲惫的身体,在一处破庙,遇见了阿续。”
“我裴家曾经薄有资产,我为家中嫡长,家中货物主要是从南尹郡而来,马车押送中途要路过不少的山林,柴二说的抢劫,有多次是我裴家的货物。
我年少时不懂事,想要独自探查清楚而后报官,却不慎听闻家中丑闻,我裴家还有周围各郡竟都有人勾结山匪。
所谓的抢劫,一些是真,一些是演,为的是将那些货物通过山贼的手在文书上变成被抢之物,而后偷偷运往边疆,竟是要送给异族!
我将此事整成书信,秘密送给县衙,可县衙之中也有不忠之人,我只得从家中向外奔逃,在破庙遇见柴二。”
裴续缓了口气,第一次将这件往事在多人面前诉说,毕竟这件事,实不光彩。
“那后来呢?”
这次开口的,竟然是离床榻最远的莫寻,听到裴续的讲述,莫寻第一次对这件事开始真正投入关注,现在捏着茶杯的指腹,都已微微泛白。
“后来的事,昨天那贼人没有听下去就已经开始动手,他当时的动作或许只是想要泄愤之类的,但柴二以为他要动手,就与他厮打在一起。
原本我的感觉是他应该不是对我们起了杀心,但是在和柴二厮打的过程中,他举刀似乎要砍下,我来不及张口,以身抵挡,而后他和柴二打到后院,齐姑娘到来,后面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二十年前,你将举报信送往县衙后,有没有再发生什么?”
对于莫寻的疑问,席失齐挽歌他们都有些不解,只有站在齐挽歌旁边的罗百镒,心中大概有了猜测。
“具体我不太清楚,我和柴二相遇后,为求生计四处逃亡,周围各郡我都有尝试过将自己所知写为书信,偷偷送往县衙。
但具体有没有成效却未可知,直到十五年前,当时虽然动乱未平却也勉强安稳,我和柴二才一起逃到了这里,进了这书院谋求生计。”
这一场对话,其实到这里也差不多都该结束了,四人答应帮他们保密身份,席失再次确定裴续的伤势无碍,齐挽歌和莫寻都没有得到各自问题的答案。
傍晚,四人又坐在了昨天晚上吃饭的那张桌子上,原本齐挽歌是想直接离开的,虽然她没有得到答案,但也是不想真的落后一步。
她真的非常急切于找到他,哪怕是毫无头绪没有方向,她也不想停下来。
最终劝下她的是席失,席失说外敷的药已经在做了,最快今天晚上就能做好,又将已经做好的金果饮给她,劝说她现在没有目标,不如就在这里等他一夜,明早再做打算。
席失的另一边,齐挽歌的对面,莫寻的心情也是不佳,但是席失却不知道如何劝说,因为他就连自家叔为什么问出那个问题都不知道。
只能是坐在一旁却无法开口。
罗百镒对于自家偶像的心思,多少能够猜出一些,倒不是多了解,只是对于自家偶像的生平,再加上刚才听到的时间线,多少能有些猜测。
这件事,他们这些小辈,谁也插不上嘴,只能是等他自己调整过来。
看了眼对面夹在两个锯嘴葫芦中间,关切望向莫寻的席失,再想到自己之前的猜测,直接开口:
“喂,小席子,咱俩出去买饭吧,心情不好总不能今天晚上不吃吧?”
席失现在其实不太想理任何人,他很烦躁,他叔的情况明显不太对,可是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对于心上的问题,他这一身医术没有半点作用。
听到罗百镒的话,原本想要直接拒绝的,抬头却正好对上了那双沉静的眼,瞬间好像读懂了什么。
“好。”
席失起身和莫寻打了招呼,确认自家叔只是心情不好没有任何其他问题之后,才和罗百镒一起拿着中午的食盒出了门。
罗百镒拎着中午的食盒和席失一起并排走着,步履缓慢配合着身边人的步伐,一边又时不时地偏头观察身边人的表情。
“有什么话就说吧,别这样好像有什么顾忌似的,要是不说,你叫我出来做什么?”
罗百镒就知道自己旁边这小怪物懂自己,直接开口:“你要是关心莫先生的心事,那应该是没什么用的,我大抵能猜到一点。
但是这件事对于我们这个年纪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们根本不能在这件事上对他有任何帮助,你想他心情好一点,还不如像之前一样对他撒个娇。”
席失的拳头都要硬了,什么叫撒娇,他什么时候撒过娇。
(对的,没错,他就是这么的没有自觉)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少年清澈的声线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好像沾上了什么火气。
“你可别多想,我只是以前听家中长辈说起过一些,聪明如我有了些联想,但具体我可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