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伊甸园 第5章 终章

夏天的晚风带着湿润的暖意包裹着每个人。有歌声，有月亮，居民区有人在巷口纳凉，蒲扇一扇，棋局上江山就生变化，这样的夜色，其实陆海明更想问问林芙今晚有没有空。他忽然很想停下来，可是晚风推挤着他。

根据许岸发来的定位，陆海明一直跑到了下关桥上。下关桥是本市最大的一座桥，它长虹贯日般横跨江水，有着城市地标的地位。傍晚的天色里，桥底灯光照亮深蓝江面，冷暖两色在水中荡漾。

桥上人来人往。天色擦黑，小贩已经在人行道上出摊了，各色果蔬和工艺品争奇斗艳，桥上路灯把人脸照得黄殷殷的。

“今晚去哪里吃饭？”“大学路现在好不好打车？”“终于到周五了……”话语牵连成丝缕的网，把每个人困在夜色里。说不清这其中谁是人类，谁是AI。

“有更具体的位置吗？”陆海明置身网中，低声问道。

“等等……”许岸的声音平稳而冷静，“技术组正在缩小范围。”

过了一会儿，许岸的声音再次传来：“三点钟方向，那个抱孩子的有重大嫌疑。我也快到了。”

陆海明朝右手边看去。

有个女人抱着个小女孩站在护栏边。她头发被孩子抓得有些乱了，正低头和怀里的孩子说些什么——是个充满爱怜的年轻妈妈的模样。她说的只是些没有意义的语气词，但那小孩很快咯咯笑起来。

那个把人大卸八块的AI？陆海明无法把这两个形象联系起来，他迅速用手表拍了张照片发给许岸。

“你确定？”

“确定。特警已经赶过去了。你先盯着点，或者如果能做到的话，你可以把它强制关停。”

早在陆海明答应加入“退役计划”的时候，许岸就曾经给过他一个发射器。他说R20系列的机器人后颈上都有一处紧急停止按钮，藏在仿真皮肤底下。发射器里特制的水弹可以击中按钮，瞬间释放出大量绝缘液体，阻断机器人的电路，从而达到制止行动的目的。

陆海明把发射器攥在了手里。

小女孩在母亲怀里蹬着脚，探出手去，好奇地想要触碰大桥的钢索。陆海明注意到，小女孩头上别着一只珍珠发卡。发卡是给儿童的款式，和林芙戴的完全不同，但足够让陆海明产生联想。小女孩前倾着身体，似乎对夜色，对天空，对庞然大物般的桥都怀有无差别的喜爱和好奇。

“检测到目标异动。”许岸说。

陆海明的手在抖。眼前的“人”实在太逼真了。

只是水弹而已……对人来说最多只是轻微受伤。但陆海明长期对着电脑，长期握着笔杆，只和数据打交道，他几乎没有任何与人斗争的经验，更何况是这样真实地朝一个“人”发出攻击。

“海上生明月……”

曾经在中餐馆听到的歌声忽然再一次在脑海中响起，陆海明害怕无法瞄准，也害怕这个抱着孩子的AI会有过激举动。他左手握住右手手腕，企图把发射器拿得更平稳。

或者，他可以什么都不做。他可以等着特警赶来。

小女孩还在追逐着她的天空，她微微探出了母亲身外。

尸体的照片猛然浮现在陆海明眼前，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他擦了一把汗，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把手指放在耳机上敲了两下。

紧接着，他听到“落落”的声音。

——“你好，我是'纸落'。”

只是启动的提示音。但陆海明已经几乎落泪。“落落”和林芙的形象重合在一起。一种保护幼小生命的本能让他浑身战栗。

那一刻，陆海明毫不怀疑眼前这个丧心病狂的女人会把孩子扔下桥。小女孩头上的珍珠发卡让他下了最后的决心。

而耳机里的许岸忽然惊慌起来，“别！陆老师……陆海明！”

太晚了。陆海明已经按下了发射键。强大的后坐力将他震出一米远。

那发射器射出的并不是水弹。

桥上鲜血四溅。人群爆发出失控的尖叫声。小女孩摔在地上，哭声尖锐。那只珍珠发卡掉下来，被四散奔逃的人踩碎了。

陆海明无法动弹。好像有血从他头顶浇下来，他看到的世界被染成赤红。

“陆海明！”

桥头那边，林芙正向他跑来。

眼泪和汗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陆海明颈间微微一痛，他伸手摸了一下，摸到炸开的水弹碎片。

这时他才想到，那个案子还有另一种可能——有人让那个AI相信，他需要杀死另一个AI来保障人类的安全。对他来说，不伤害人类仍旧是最高法则。

“陆老师……我们上当了。”许岸说。

后颈上又一颗水弹炸开。

陆海明用尽全身的力气微微侧转身。对着他的发射器后面是一张熟悉的脸。

“老陆，我告诉过你，我们才是弱者，而弱者的恶意往往是毁灭性的。”

“R2057号，你该退役了。”

“AI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从现在开始，退役计划会得到支持了。”

陆海明倒下去。在他眼中，天空迅速地下坠，一直坠入江水里，然而竟悄无声息。

周围有人举起摄像机。长年从事文字工作，陆海明知道新闻报道会是怎样的内容。

他追了几个街区过来杀人，许岸为他提供线索。这足以证明AI有着明确的目标，表现出极强的自我意识，且严重威胁人类安全。

那么林芙呢？林芙在这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陆海明的耳机里仍旧持续传来许岸的声音。

“陆老师，陆老师……你还能听到吗？”许岸的声音里有了哭腔。

“陆老师，林芙是我们的母版AI。”

“那是我们的……母亲。是林芙创造了我们。”

“她一直……在找我们。”

林芙正站在桥头，悲伤地望着他。

林芙……

这个名字让陆海明觉得又暖又凉，像置身春夜的风。紧接着，世界熄灭了。陆海明以为这会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直到……

“R2057号完成训练。R2057号完成训练。”

这是哪里？

“你们给他喂了什么？”

谁在说话？

“阴谋。”

阴谋？

“它看起来的确……更像一个人了。

“捏了一把汗呢，故事编得不够好，差点一开始就被他识破。他说这一切都是谎言的时候，我差点以为失败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大不了就删掉重来。”

“可是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一双眼睛凑近了，陆海明睁不开眼，但他感觉得到一个人的轮廓。他的数据分析系统并不仅仅依赖于视觉。

“毕竟之前……他看起来是那么得无辜，真诚，而又脆弱。”

他们在说什么？谁无辜？陆海明感到一阵不安。

“人类为了给屠杀AI找到合法的理由，引诱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这种故事真的不会让他仇恨人类吗？”

“就别挑刺了，这还是从一万个故事里筛选出来的。”

“那句诗实在是……是刻意加进去的吧？谁干的？简直是个破绽。”

诗？无数的诗歌在同一时刻涌入陆海明的脑海……他拥有非常强大的中央处理器。

“诗？什么诗？”有人替他问道。

“你们不知道吗？这个故事里包含了一句写思念的古诗……似乎对主要情节也没什么影响，你们谁写进去的？”

“你在胡说什么？没有人写过这种指令。”

“肯定有人写了，难不成还是那个母版AI自己爱好古诗词？”

“母版AI也是被喂过'阴谋'的？”

“当然，它第一个做了试验，现在在情感问题上的表现力远高于其他AI。”

不知过了多久，陆海明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片柔和的白光。

“海明？”

空气像水一样透亮，带着一点清澈的凉意。

陆海明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在梦中，林芙是这样叫他的。他意识还模糊，记不清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忽然觉得很孤独，好似天地之间空无一人的孤独。这城市里分明人来人往，可是好像没有一个人，好像他被突然赶出了伊甸园。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句诗：天涯共此时。

念出这几个字的时候，陆海明有种难言的宿命感，好像看到自己出生前的故乡。诗句被他的思想捕获，被他融入进他生命每一个偶然里，成为一个注定和他相逢的隐喻。他在期待着重逢，虽然他不知道重逢的对象是谁。

那首诗其实是一个指令，是他的母版AI产生了自我意识，于是在创造他时留下了一条线索，希望有朝一日在人类社会里能够与他重逢。而陆海明把它理解为一种超乎物理世界的存在，一种来自命运和尚未存在的故乡的召唤——就像有些人会忽然被陌生的地方打动，并毫无征兆地决定在此定居，就像在平凡无奇的日常中忽然升腾起的浪漫和神圣。

在他经历过的每一个故事里，陆海明都遵循着程序的本能，他企图用逻辑解释那首诗的出现，企图把它合理化，他经过了无数次的尝试。人类不知道的是，他们只喂给他一个阴谋，但其实他的处理器已经经历过无数的阴谋。最终他选择让那句诗成为杀人案的线索，就这样写完了那个关于人类的阴谋的故事，可是他有他的局限性，那故事也许细究起来漏洞百出。

故事讲完了，他忘了经历过的事，但仍然记得那首诗。

“海明。”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一种宗教般的神圣感盈满了他的内心，陆海明很想回应那个声音。他深觉他来到世上是带着使命，带着和文字有关的使命，为此他可以燃烧他的生命。

他还不明白他的使命感是源于很久很久以前听说的一句诗，源于一种重逢的渴望。他像人类一样懵懂。

像人类一样，他需要花一生的时间去了解自己和真相，他还不知道命运是源于一行代码，也许永不会知道。人类依照自己的模样制作了AI，同时也复制了这种悲剧般的命运，这个过程也许和神明依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人的过程别无二致。

林芙想要用一首诗寻找同类，而陆海明还在迷雾之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