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走出树丛,只见不远处有颗独树,树木高大挺拔,树腰上绑着两匹马儿。
路为友一见这番景象,朗笑道:“我兄弟三人脚步不慢,可在半时辰内赶回。”
他自壮年上任帮主,手中管着天下第一帮,头脑脾性最是清醒。
见到马儿后,心知马匹是张青霄师徒二人的坐骑,他们七个人,无论怎得分,也轮不上自己。
这马儿的归属,得看那两尊大佛的说法,他还是别自个儿讨要个没趣不说,还惹人嫌弃。
不过两息,路为友便想明白个中弯弯绕绕,当即出声护住自个儿弟兄,又主动献诚给张青霄等人听,话中意思也简单直接,表明他们三人不会和他们争夺骑着良驹。
而余下的,便看莘爻和张青霄二人怎得争夺了。
至于这番话一出,会不会让人看扁了自己?
路为友只会对此嗤之以鼻。
呸?看低?
这位禁军指挥使和张天师,同为二品,一个代表朝廷,一个代表武林。
人家就是有这番被人礼让的底气。
不服?
不服你也去做正道魁首,去做权势滔天的指挥使。
莘爻看也未看在场之人,选了匹枣红色的良驹,翻身上马,握住缰绳,傲然睥睨着张青霄。
韩子真气道:“那是我师父的马!”
莘爻拍了拍马胸,满意一笑:“噢。我不介意吃点亏,跟你家师父共骑一匹。”
“不必。”张青霄嗓音平静,如夜间山溪潺潺流淌:“我与路帮主一同走。子真,你带着轩管事骑马先行。”
韩子真强压住胸口怒火,道:“是,师父。”
莘爻耸肩:“可不是我小气,是你师父太古板了。”
说罢,她扬起马鞭,大笑着朝远处奔去。
彼时已近黄昏,夕阳旁落,一人一马奔行于黄沙之中,莫名地令张青霄怅然若失。
好似踹踹不定的那颗心渐渐定了下来,在这时,他才能真正的去感受夕阳打在身上的那抹令人眷恋的温暖。
她回来了。
张青霄唇角扬了扬,眼底有怀念、愧疚……还有一分死寂,和终于可以结束一切的欣慰。
他脑子没疯,心里揣得跟块明镜似的清清楚楚:他们之间,永远无法回避十六年前的那场引动武林的祸事。
龙虎山被屠一案,魔教覆灭一案……
他怨她为龙虎山带来浩劫,她恨他率领二十五路大军灭了自己的族人。
他们本就立场对峙,终究是要做一个了断的。
莘爻率先抵达刺史府,一拉缰绳,身下良驹双足跃起,长声嘶鸣。
刺史府的看门小厮见状,横眉怒目,挥手赶道:“快走快走,没见着这大牌匾上写着刺史府三个大字吗?”
另一个脑子活跃的小厮上下打量了莘爻一番,捂着鼻子,高声道:“哥哥,你看这个妇人,穿得寒酸,面黄肌瘦,除了坐着的那匹马儿看着不错,哪里像个能识字的。”
两人话语虽尖酸刻薄了些,但莘爻压根眼风也没给他们一分,她双足在马镫上一点,飞入刺史府的院落里。
两个小厮见莘爻竟是这么个混不吝的,不由得高呼道:“护院在何处!有人闯刺史府了。”
喊了一会儿,连脚步声都没有听到一丝。
小厮怒道:“这群死人可是又去吃酒了!”
待他们推开正门,正要进去喊人时,却见庭院里横七竖八躺着数名护院。
小厮们倒吸一口冷气,一阵秋风恰时从门口经过,两人同时打了个寒战,两股战战,结结巴巴道:“不好了,不好了,有贼人明目张胆来刺史府滋事了。”
“咱……咱们快去找封将军……”
两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他们只顾着小命的跑远了,剩下的刺史府的内院,院里的人一无所知,各自忙活着手里边的事儿。
内院的书房内,莘爻高坐在书案旁,点评案上题字:“不动如山……钱刺史好一番闲情逸致。”
钱复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人还未反应过来,嘴上已利落地回话了:“不比指挥使大人忧国忧民,下官汗颜,汗颜啊。”
愣谁的书房里面突然闯进来一个贼人,瞬间点住他的穴道,多少也会吃惊一下。
钱复这个老狐狸世面见多了,被点住后倒也没受惊。
他正以为对方是契丹人的内应,脑子疯狂运转,正要虚与委蛇一番的时候;对方竟然掏出了虎符和指挥使的虎头金牌。
开封府来人了!
来得还是御前司指挥使无名大人!
钱复吓得一跳,整颗心扑通扑通的狂响起来,等莘爻占领他的位子,施施然开口的时候,钱复也还未回过神呢。
莘爻长腿一勾,两腿交叉成二郎腿,双手合握放于膝上,似笑非笑道:“我的时间宝贵,咱们直接跳过那些官场的虚话,开门见山聊上一聊吧。”
钱复一听,便明白莘爻话中意思就是交代大事,他面上不住擦着额角冷汗,可心里却支棱起来。
只要在赵国官场混了些年头的官员,谁不知道这位指挥使乃陛下眼前第一等红人,心腹中的心腹。
谁若是能与指挥使搭上话,便是入了陛下的眼。
若是能得指挥使交代大事,那离飞黄腾达不远了。
作为多年的官场老油子,钱复自然明白这层利害关系,早已激动地浑身颤抖。
“无名大人请说,下官必定听命。”
莘爻拿起桌案上的狼毫笔,在钱复的“不动如山”四个大字顶上,写下一连串的草药。
“魔教卧底潜伏在岚峰城中,我已与他打过照面了。此人右肩为我所伤,伤口是五指形状。我所用暗器掺杂着令人致幻的迷药,若要解毒,必会到药馆采买这类解毒的草药。”
“这些是我所列的草药明细,你派人严查城中药房,有何人在购买或询价这些草药。”
钱复见莘爻面色如常,行动自如,全然没有伤势的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凛。
大人威武啊!
与魔教那群恶人交手,不止全身而退,还能重伤到他们。
京都传闻果然不错,这位无名大人不止手段高超,由她管辖之下的御前司各个狠角,其中最甚者,非御前司的密阁为榜首。
无人知道密阁有多少人,姓甚名谁,所行哪行。
他们就是潜伏在朝堂上的一颗颗暗钉。
朝堂无事时,御前司的禁军是拱卫京师的狼虎之师。
陛下要扫清障碍时,密阁暗中行事,禁军明处出动,杀人如砍瓜切菜一般自然。
甚至她的武学极高,只怕在江湖上也布置了密阁的暗桩。如此,上至高堂下至乡野,皆在她眼线之下。
四海之内,能与无名大人齐头并进还能稍压一头的,也唯有阿保国一手扶持起来的内统司指挥使莘爻了。
不过,莘爻做事太绝,名声太烂,简直是阿保国皇帝座下的一条疯狗,此人不过风光一时,身后必定晚景凄凉。
赵国的这位陛下,已是三代明君,脾性温和,以仁政著称,不会做那“良弓藏,走狗烹”的恶事。
加之御前司行事自有规矩,只听从皇命办事,平时规矩地在城北军屯练兵;也不会恃宠而骄,冒犯朝中大臣。
这位指挥使得陛下亲准的“不必日日上朝听政”,时常隐于人后。
钱复在开封府为官六载,不过见过她两回。
故而这些多年以来,两方势力倒也相安无事。
钱复前一刻看到虎头金牌时,虽然胆战心惊,可也明白对方是个素来讲道理的,不会像莘爻那匹疯狗一样进门就砍,见人就杀,恨不得灭了对方十族的阎罗模样。
在莘爻的对比下,自家指挥使那是怎么看怎么有涵养,简直是太有行业良心了。
钱复对那些契丹人不由得升起一抹隐秘的看热闹不嫌事大、恨不得捂嘴偷乐的舒爽。
钱复暗爽之际,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自家指挥使就是受他编排的邻国那个疯狗莘爻。
将马甲穿得严严实实的莘爻此刻面色郑重,沉声问道:“刺史认为,澶州可否抵抗的了阿保国十万大军?”
钱复忙正色道:“实不相瞒,澶州兵不过两万,便是再加上六千余武林高手,也不过堪堪维持现状。原本下官还在心里打鼓,但是见指挥使大人来到澶州前线,下官信心十足,十万阿保国大军又如何,来者是萧家名将又如何。我十万禁军好男儿绝不会输他们分毫!”
钱复说得慷慨激昂,可定睛一看,自家指挥使正玩味地看着自己。
钱复不由得心底一虚,低声道:“还未问指挥使大人,您此行澶州,陛下预备拨出几万禁军援兵?”
莘爻伸出两根手指。
钱复精神大振:“两万?!两万好哇!听闻禁军各个英姿雄武,咱们还是能打赢此战的。”
莘爻摇摇头。
钱复迟疑:“两千?虽然有些少了,但下官依然有信心……”
莘爻笑中玩味更重。
钱复面色发青:“两百!”
他组织着语言,在要不要得罪这位陛下红人?和要不要自己的脑袋的艰难选择中,决定还是得罪一把对方。
他苦着脸,委婉问道:“指挥使大人,会不会有些少了?”
莘爻长眉一扬:“两百?钱刺史你想多了。”
钱复重振旗鼓,笑道:“我就说陛下绝不会如此……”
莘爻道:“只有两个。”
钱复惊道:“什么?两个!”
莘爻道:“就是两人,一个是我,一个叫轩管事,过会儿他就到了。”
钱复眼前一黑,整个人摇摇欲坠,不住念叨:“两个,两个,两个……”
莘爻问道:“怕了?钱刺史,你这胆量可不太行啊。若你知晓此行任务,怕是更寝食难安了。”
钱复苦笑道:“有何任务,大人不如一次性同我说了吧,也好让我心安些。”
“不错!指挥使大人有甚任务,不如直白些!”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
莘爻瞧见钱复眼底难以抑制地划过一丝不悦。
澶州果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索性她猜中了会面临这种局面,选择轻兵少行,既不过分张扬,亦不容小觑。
倘使某个好大喜功之徒当真是被一时繁华迷住了双眼,她丝毫不介意斩断他的手足。
莘爻双目迅速闪过一抹杀意,笑容不变地朝门口望去。
夕阳已旁落完,刺史府的仆奴在庭院廊道里点上灯烛,幽幽光晕下,封项已挺胸迈过门槛,虎目牢牢锁住莘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