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葳蕤（女尊） 第607章 问天意

天刚到酉正，丰乐居中已经是华灯耀彩，佳肴喷香。辛苦忙碌了一天的男子们在此呼朋聚伴，大块朵颐。丰乐居早就成了男儿们小聚小酌的固定场所，这些前来用餐的男子，有工部各个作坊的工匠，有户部各个铺面的伙计，还有自己开铺子的年轻男子，但因男子军尚未返回京中，就连宜远镖局的镖师们都随着男子军出征在外，这丰乐居各个房间的坐席也就只坐了不到一半，比起往日的高朋满座座无虚席，还是显得冷清不少。

这样的冷清倒是有利于后院中最幽雅的房间中几位身份尊贵的男子放心交谈。

“澄哥，你也不必太替我难过，我虽致了仕，可有军功在，银子一文不少，这往后不用去朝堂也不用去衙门，我还乐得自在了呢。”今日宴席的主角顾璟顾公子一边埋头用膳，一边宽慰江澄。

今个儿是顾璟正式致仕的日子，前天十六日大起居是他最后一次上朝，今个儿一早罗幻蝶就帮他办好了致仕的文书，他彻底成了致仕官员，尽管他才二十几岁。作为导致他致仕的罪魁祸首，江澄在苏澈的丰乐居摆了一桌最豪华的宴席宴请他，厨娘都是从花氏食铺临时雇请过来的，比丰乐居本身的厨郎水平高出一头，丰乐居的老板公子苏澈挺着大肚子坐一边相陪，另一位客人是刑部尚书关鸣鸾。四人各据一方，神情却是各有不同。苏澈最为悠闲，仰躺在椅子靠背上听三人说话，不急不忙。关鸣鸾则是长眉紧锁，心不在焉，从一开始坐着就神游天外。

江澄心头郁闷，见顾璟故作开心地安慰他，越发觉得愧疚，他放下手中的玛瑙酒杯，真诚地把自己的歉意讲出来，“如果不是我拉着你忙乎学堂的事，你也不至于就此断了前程。你也是十年苦读中了探花的人，又去军营里拼命冒险，吃了不少辛苦，原本熬上几年便有望做个侍郎将来还能成为尚书，如今，都是我连累了你。”

那日明帝让顾璟致仕，江澄还不觉得如何，毕竟他和顾璟私自开设学堂的确罪责难逃，明帝如何处置都不算过分，但今日面对顾璟，他心里头便忍不住替顾璟惋惜，深觉对不住顾璟。顾璟就此断了前程，二十几岁青春鼎盛的年纪，变成了致仕官员，这要是换个脾气暴躁的，怕是会郁郁而亡。

“澄哥，你真觉得我熬几年就能做到侍郎，将来还能成为六部尚书啊？”顾璟把手中的雕龙银筷搁在水晶盘上，抬眸看他，眸子里有着深沉的睿智。

“小璟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江澄听出来顾璟这话中有深意，赶忙询问。

“澄哥，朝中眼下已经有了你这个左相、关哥这个刑部尚书了，再来一个男子六部尚书，女儿们能干吗？陛下也不会这么放心的。就算是没这个学堂的事，陛下也不可能再任命一个男子尚书的。”顾璟三两句话就把问题的关键点了出来。

话题涉及到明帝，江澄眉头微皱，替明帝辩护道：“没有这件事，可能还真不至于，陛下是个仁厚天子，胸襟似海。”

他这么说，顾璟就笑了，“澄哥，这话你自己信吗？”

江澄沉默了，他默默地给自己的玛瑙杯中倒了半杯酒。

顾璟眼瞧着他把酒杯端起来慢慢地饮了一口，脸上的表情比方才更加苦涩了，这才接着言道：“眼下这样也好，朝中有你和关哥撑着，大局上不会不利于男儿的，这二十来个学堂你砸了那么多银子进去，没个体己人打理这银子就白花了，我虽然也不是什么有学问的，但打理起这些学堂来，自问还是绰绰有余。”

学堂由顾璟打理，江澄自然是没什么不放心的，甚至这对他来说，是个极好的安排，这学堂他是寄予了厚望的，也就顾璟能够帮他男儿当自强的理念在学堂中推扬开来并且贯彻到底，但他还是觉得委屈了顾璟，他轻轻地笑了笑，举着玛瑙杯向着顾璟晃了晃，“我如果知道会这样，当初说什么也不能找你。”

此时苏澈在旁边嗤地一笑：“你不找他找谁？找我吗？我倒是乐意干，可我这肚子，怕是禁不住这么劳累。”

这话是事实，自打苏澈怀了这一胎，就不怎么上朝，连户部侍郎本份内的差事，都是能推则推能省就省，怎么肯再去做份外的事？江澄心头无奈，口中仍在坚持自己的观点：“我可以另外找人嘛，比如那个修书处的周恒，或者干脆就让齐苗来做。”

总之，为了这学堂的事，折了一个最为能干最为出色就算不是前途大好也是要职在身的顾璟，他还是觉得得不偿失。

苏澈撇撇嘴角，提醒他道：“不让你觉得得不偿失，还能算是惩罚？”

江澄一怔。如果每次做事，都要折一员大将，那着实要三思而后行，能不做就最好不做。或者明帝的意思便是要他以后不要轻易替男儿们谋划什么。

看他神色黯然，顾璟有些不忍心，继续吃了两口菜，接话道：“澄哥，我琢磨了一下，陛下这是一石二鸟，她不光是想让你长个记性，她也是在削弱琼哥的力量。”

“就因为你俩都姓顾？”江澄并不知道顾璟之前给顾琼颠倒黑白营造舆论的事，只以为明帝是纯粹看着顾璟姓顾才要把顾璟的职位撤掉，心里头更加高兴不起来。

“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琼哥被陛下罚那会儿，我帮了他点小忙。我让家里的婢女仆侍到处说琼哥是因为同萧冰月对着干才被陛下罚的，还说琼哥宁可被陛下罚，也不能让鉴往处的那帮渣女娶纳如君堂的男儿，那些去天心楼买首饰的正君可感谢琼哥了，天心楼的生意，比前更好了些。”

顾璟闲闲地道出他前阵子做的事。

江澄这才明白，不过他也就更加替顾璟鸣不平，“天心楼的生意好，这对陛下终究是好事。如果是因为这个，你还是冤了些。”

顾璟摇摇头，一点不替自己喊冤：“冤什么啊，财大气粗还想左右舆论，这是帝王大忌，这也就是琼哥没女儿，要是琼哥膝下有公主，这回我铁定被罚得更狠。”

江澄愈发沉默，明帝对于顾家的确是既用且防，顾琼那个表姐邵诗茹就是因为向御前护卫打听了一下顾琼被送去了哪里，就被明帝遣去地方上打理盐场了，虽说经营盐场是个优缺，能落不少银子，但对于邵诗茹来说，长年累月在地方晒盐，远离京城消息闭塞，当然不如在内侍省做官更能帮到顾琼，如果顾琼膝下有公主，那明帝肯定比现在更加防范顾家。

只是天子对朝臣总是既用且防的，对后宫也不会全然宠纵，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他再不高兴，又能怎样？认清事实，在这艰难的时势中奋力前行才是正道。

江澄沉默了一会儿，就自我振作起来，用新的话题鼓舞士气道：“陛下今日已在朝堂说提起，东北境的土地允许百姓自往开垦，男子无论有无妻主，只要愿往垦田，便可得田两顷，就连之前男子国中的那些造反男子，也可得田一顷，我男子军中有功男儿，更可按军功得田五顷乃至数百顷，有了这可做永业的土地，那些没有妻主的男儿便从此有了谋生之路，那些在妻主身边过得不如意的男儿也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再不用看妻主脸色。”

苏澈微笑着给他泼了点冷水：“没有这么容易，截止到去年年底，全姚天的男子共有五千八百五十六万两千四百五十七人，目前有自己的土地的十不足一，眼下就算这余下的男子中只有一半人想要获得这东北境的土地，一人也只按他垦田一顷算，也需要两千六百多万顷土地。这东北境究竟有多少土地我不知道，但我想撑足了也就一千万顷吧？能够都给男儿？”

江澄接话道：“东北境的土地数额，我曾经听人说起过，之前钱尚书陪着圣上出巡的时候，也曾经同着柳相估算过，易于开垦的大概在一千一百万顷，当然还有好些不易开垦的，可能不易开垦的比容易开垦的要多一倍不止。”

他说到这里也就明白了苏澈话里的意思，他斟酌了一下道：“也不是人人都乐意去这东北境的，要去东北境就要抛弃原来的家业，已经有土地的自然不会去，有妻主的男儿绝大多数都是不会去的，没有妻主的有别的谋生门路的也不会去，全天下肯去的男子，有一成半就不错了。”

苏澈并不同他争辩细节，只言结果：“就按一成半，每个男子一顷，算下来也得八百多万顷吧？还是那句话，东北境的土地能够都给男儿吗？”

江澄蹙眉了，东北境的土地明帝和柳笙惦记了快一年了，自然不可能都给男儿。按照明帝的旨意，前往东北境的女子每人可以垦田五顷，男子至多可以垦田两顷。虽然姚天女子绝大多数都有田亩产业或者官职差事，肯为了这五顷荒田前往东北境的不会有太多，但但东北境的土地五年内免赋税，第六年至第十二年赋税只收一半，两千一百多万女子，只要二十个人里头有一个愿意为了这样的优待前往垦田，便需田五百二十五万顷。如此一来，加上男子那八百多万顷，缺口至少在三百万顷。

而明帝还想要把东北境的土地按照大功臣一千顷到五百顷，小功臣三百顷到五十顷高低不等的等次赏赐十几万顷乃至几十万顷给大小功臣们，据说明帝已经让柳笙把名册都给造好了，不赏是不可能的。

他思量了一下言道：“倒也不必自己吓自己，头一件，男儿们未必能去一成半，大多数的男儿都还是盼着能够嫁个妻主，便是一时只能给人做仆侍过苦日子，只要饿不死，就不会愿意前往东北境独自垦田，如果男儿们最终去的不到一成，那也就是五百万多顷的事，加上女子们的，功臣们的，刚好够用，不会出现缺口。再者，就算是男子们去得多，有了缺口，将那些不易开垦的，想法子开垦就是了。山川林泽，各有物产，只要肯动脑筋，哪里养活不了人呢？”

天下之大，最怕的是这土地不属于你，只要属于你了，山有山珍，水有水产，山可植树，水可围田，引水灌荒漠，草原养牛羊，还怕无法加以利用吗？

顾璟拍手道：“澄哥真会鼓舞人，等这东北境开垦起来，咱们是不是在那边也设一处学堂呢？”

江澄见顾璟赞成他，越发豪迈起来：“那是一定的，到时候你只管上折子请示陛下，只要陛下同意了，我接着出银子。”

“行嘞，澄哥，你就等着破产吧。”顾璟言语诙谐，江澄会意一笑。明帝把天心学堂收归皇室，但只是让安澜挂个名儿，主管人是顾璟，皇室并不出一分银子，所有的银钱目前仍旧都由江澄出，至于出到哪一年为止，眼下明帝还没有给旨意。江澄估计着自己至少得出两三年，他也是乐意出这几年银钱的，谁出银钱谁有主导权，他出了银钱才能够让这些学堂都按照男儿当自强的理念教导前来求学的男儿们。

宴席的气氛比前活跃了不少，此时一直神游天外的关鸣鸾开口对顾璟言道：“小璟，我想明个儿去柔仪观斋戒求女，你要不要去？”

顾璟没有反应过来，问关鸣鸾道：“关哥，你不是一直不信求神拜神这些的吗？”

关鸣鸾神思缥缈双目虚无：“这不是叶家正君在那边求神得了女儿吗？”

江澄听见关鸣鸾这么说，回忆了一下他昨个儿替明帝为沈知柔致敬女神的时候在柔仪观亲眼所见的情形，赞同地言道：“昨个儿我去柔仪观，一下午的功夫，瞧见好些个男子去拜女神，都说是祈求女神保佑得女，其中有一个中年男子同那叶家正君一样，也是老树开花，没准这柔仪观真灵验也说不定。”

他平时里也不大信这柔仪观的神像有什么灵力，但想到昨日所见，又觉得没准真得有效验，想到好友关鸣鸾至今未能如愿怀上女嗣，便认为不妨死马当活马医。

顾璟见连江澄都这么说，从鼻子空里发出了一声嘲笑，刚要反驳“这柔仪观的神要是有这般灵力，那怎么早不灵晚不灵，偏偏这会子灵呢”就觉得脚上一疼，却是苏澈在桌子底下抬起脚来踩了他一下。

顾璟立刻就醒悟过来，笑着改口道：“行啊，正好我现在致仕了，没什么事做，明儿我陪关哥去。”

关鸣鸾纠正他道：“不是陪我去，是咱俩一同去。你跟向大人成亲这么几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你一点都不着急啊？”

顾璟并不急，但在苏澈的眼神威胁之下，也只能表示自己有点急，明天陪着关鸣鸾关哥一起去，关鸣鸾这才闭口不提了。

几个人又坐了一会儿，到了戌时二刻也就各自散了。

江澄回宫之后，先去紫宸殿见明帝，彼时明帝已经洗沐了，正由顾琼服侍着擦头发，明帝今日翻的是陈语易的牌子，因要去陈语易的筠华殿，便比平时洗沐得早些。

江澄倒也不管明帝在做什么，他眼下已经过了被明帝训导的阶段，只需将每日所为奏报一声便可，这费不了多少工夫。

明帝听他说起与顾璟关鸣鸾苏澈三个饮宴，随口问他道：“关卿三个可说了什么？”

江澄思量了一下，哪些是可以回报的，哪些是最好瞒着的，斟酌着把他和苏澈计算东北境田亩、关鸣鸾邀顾璟一同前往柔仪观拜神求女这两件事讲了讲，把顾璟分析明帝一石二鸟的话一个字也没提。

明帝倒也没多心，只就东北境田亩的事道了一句：“土地的事也不必这般死板，不见得必要百亩，一个女儿种不了五顷，一个男儿也种不了百亩，五顷也罢百亩也罢，不过是吸引百姓前往耕种的名号，实际分拨的时候，大可以灵活些，朕回头派人给地方官吏传旨，她们就知道怎么做了。”

江澄微笑，他家陛下从不固执己见，很能够根据朝臣的意见调整旨意，这是能够成为千古一帝的品质啊。

他正在暗中首肯明帝，顾琼轻声言道：“这么多男子都去柔仪观拜神求女，他们也不怕他们的妻主不高兴？”

江澄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随口接话道：“男儿家拜神求女，妻主有什么不高兴的？”

顾琼一边温柔细致地用帕巾给明帝擦头发，一边慢条斯理地言道：“那可真不一定，那些个没有生养的，没准就是他们的妻主不想让他们诞育女儿。他求个儿子也就罢了，居然还妄想生女儿，真是不怕他妻主发怒呢。”

江澄一愣，直觉这话大有深意，一时间不大敢接话，但他瞧见明帝的凤眸闪了一下，想着明帝必是听进去了，便把话题重新往关鸣鸾身上引：“这倒也不见得，别人也就罢了，像鸣鸾，他要是真能求个女儿，他家妻主徐尚书只会高兴得发狂，断不会发怒生气。”

他想着把话茬重新引到关鸣鸾身上，那顾琼也就不会再说什么了，这事也就可以揭过去了，岂料他说完之后，顾琼全然没有与他保持默契地闭口不言，反而挑明了言道：“天下有几个男儿能像关尚书那般好命呢？大多数男儿，妻主三夫四侍的，哪里会愿意每个男儿都生女儿呢？譬如景卿你，你若也去拜神求女，陛下会高兴吗？”

江澄吓了一跳，立刻就紧张地看向明帝，替自己辩解道：“怡卿你这比方不大对啊，我什么年龄了，就算是天天去跪求女神，也生不了了啊，我自己明白这一点，怎么还会去为难女神呢？”

顾琼微笑，并不见好就收：“景卿这么说是景卿懂事，景卿未必真的生不了，那叶家正君比景卿还大了不少呢。”

江澄听了，脑海中立刻想到今日顾璟所说明帝绝不会愿意让朝中再有一个男子六部尚书的话，暗道明帝虽然宠爱后宫，但心里极有规则，绝不会允许男子的势力过于强大影响到女子的统治，若以为他有生女之意，绝不会让他继续做左相了，恐慌之下，他一撩衣摆跪倒在地：“陛下，陛下明鉴，臣侍，臣侍绝无生女之意，臣侍若有此心，让臣侍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