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医生们有聊天行为,说明手术一切顺利;相反,如果手术室所有人一言不发、埋头苦干,除了个别人偶尔飙个脏话出来没有其他闲话,那问题就不小了。
同理,当事情棘手程度严重脱离可控制范围且十分紧急时,人是没有余力浪费在大喊大叫、哭嚎打滚等行为上的,往往顶着一张冷静过头的脸做出重大割舍。
韩琵又在褚知白脸上见到了熟悉的表情,心里一咯噔。
当初在马车上,对方说出“早死晚死的区别”一话时,也是这样没有任何喜怒哀乐的微妙状态,然后他们确实毫无反抗余地地被沉湖了。但现在情况不同——他们是自由的,理应不该这么早放弃挣扎才对。
韩琵心里满是不安。
事态过于紧迫,甚至都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让他们慌张无措。大家接受了黑发姑娘的提议,匆忙赶去离得最近的典当行,决定估量自己的拿手本领价值几何后再做打算。
接待他们的工作人员喜气洋洋地在前面领路,浑身散发着“我心情很好”的气息,显然已经因这一突发事件达成了不少交易。
花发胖子的理发和木工手艺总共两万阿缪斯,任长久的歌喉跟护理技术能换一万五,眼镜青年的工程知识和厨艺勉强挨着了九千,至于褚知白……测出来的结果着实叫三人震撼。
韩琵使劲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多少?二十七万?!这你管自己叫扑街写手?”
男生面孔朝着当事人,因吃不好而略显消瘦却依旧蛮大的圆脸上满是惊愕。
纸片猫不动声色地推开看到结果后两眼放光、就差整个人扒拉在自己身上的NPC,解释:“因为牵涉的因素太多了,我的学习、观察、思考、感受能力、知识积累……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层面,都要一并被拿走,当然值钱。事后我大概率会成为一个弱智,再或者干脆植物人?”
这话一出,韩琵刚升起来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
两人说话的当口,NPC一直锲而不舍地试图说服褚知白进行抵押:“小店能迎来您这样的大顾客是我们的荣幸,这样……如果您愿意交易的话,我们多给一万。”
没有人会做亏本的买卖,对方罕见的慷慨更加印证了褚知白的不妙猜想:
一旦被取走创作能力,她铁定废了,就算后面有钱了也根本没可能完成赎回操作。
想到这点,青年无奈笑笑,顺着话头,她接道:“这样也好,加上阿琵的两万,刚好三十,阿琵到时候应该挺不方便的,你们照顾着他点。”
这话落到耳里,三人越听越不对劲。
韩琵疑惑地“啊”了声,侯不夜则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那你呢?”
任长久也反应过来,情绪激动:“不准!”
“这是最优解,走三个总比一个不走好。不然的话,三天内上哪再去凑十万?与其自赎,倒不如放弃我这个会拖后腿的‘没用东西’,换你们两人无损、一人微瑕脱身。”
褚知白的语气平淡,甚至笑了笑,仿佛事不关己、大家现在正在讨论等会儿吃什么,三言两句就给自己安排了下场。
工作人员在一旁微笑附和:“我觉得这位女士说得很对!”
侯不夜没好气瞪他:“对你个大头鬼!”
不久前才目睹褚知白从濒死状态下捡回一条命的全程,短发女生无法接受这样的方案,但又没法拿出更好的解决措施反驳。
对方的笑容更令任长久心生苦涩。
她眼角隐约泛着泪光,一想到那么做会造成的后果,声音也不由自主跟着哽咽:“不要,别这样对我们好不好,一定有别的办法的。”
这样的牺牲令人动容,但同时又很残忍,对她也是,对他们三个也是。
明明是最有潜力和希望的人,却要付出鲜血的代价就此长眠;明明是心系她的同伴们,得以苟活的同时却也被迫成了卑鄙者,永远背负着愧疚痛苦以及一颗住着亡人的沉甸甸的心蹒跚前行。
“我有平安结。”
“我像阿琵那样好骗?”
这个信物只能抵挡致命一击,并不像玩家的休息室那样对人体有修复作用。对于处在无法自理状态的褚知白来说,消耗掉它是分分钟的事。
见无法蒙混过关,黑发姑娘索性也摊牌不装了:“橘猫相片阿琵拿着,平安结你们看情况决定谁用吧,还有其它道具。”
一副分遗产的架势。
任长久被这人的油盐不进气笑了,指挥韩琵把NPC叉出去、免得在这煽风点火,自己则对着褚知白扑上去并狠狠抱住了她,语无伦次地开始兴师问罪。
“我当初独自行动,原本也可以继续一个人行动,是你先招惹我的……还记得吗?笑眯眯的,用一颗炸鸡糖把我变成了你们的同伴和朋友,让我的喜怒哀乐都被你们的安危牵动,让我多了那么多牵挂,既然这样,就要对我负责啊。”
“一个称职的同伴,怎么可以伤我的心呢!”
“渣白!”
……
她的道德绑架很不熟练,说话时结结巴巴的,舌头常常打结。
女生的脸埋在褚知白怀里,从牙缝里恨恨地挤出一个个字眼,控诉的同时,泪珠悄然滚落。
感觉到前襟有些潮,褚知白轻轻摸了摸对方的头发以示安抚。
她扪心自问,和任长久的关系不温不火,即便是朋友,也尚未达到最亲密无间的地步,对方理应不会迸发出如此激烈的情绪……但谁知道呢,人是很复杂的存在,也许自己的行为唤起了对方记忆深处的某些内容,触景生情中发出了压抑已久的悲鸣。
“不,不是还有……杨,杨耀吗?”
任长久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我只是觉得,一个住在那种地方的手艺人,应该没什么办法解决这么大的篓子。”
纸片猫柔声答。
“不过你想去试试,也可以。”
估价一出,褚知白心里有了数,既然无论如何也补不上捞自己的价格漏洞,争分夺秒毫无意义,即便一去一回花个半天也不能被定义为浪费时间,走一趟能让同伴彻底死心也好。
这么僵持着,别说走三个了,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花发胖子仿佛忘了不久前一飞窜天的惊吓经历,去地下的路上,他远远冲在前头,直通车飙得又快又狠。
听到急促的门铃声,熬了通宵的杨耀打开门,迎面对上三张看上去比他还憔悴的面孔。
缀在末尾的黑发姑娘虽然没有哭丧着脸,其眼底流露的哀伤令她透着股活人微死的微妙气质。
“巷子里突然涌进了很多歇斯底里的人,我知道肯定哪里又发生‘宰客’事件了,后来听说是雕像闹的,没想到你们也不幸卷在其中。”
冲好咖啡分给大家,男人端起自己的杯子嘬了一口。
“欠多少,我看情况给你们接悬赏任务。”
这四人能力都不错,整几个高风险高报酬的,应该能在三天内还清债务,实在不行自己再借点阿缪斯。
他如是想着。
四人互相看了看,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哥,你要不先找个地方坐下……事儿有点大。”
花发胖子见男人面色苍白、眼球布满红血丝,一副被厉鬼吸了阳气的模样,还热心地想帮忙,突然觉得有些心虚。
生怕开口后,对方这状态受不住刺激,一下子背过气去。
在男人疑惑的眼神中,青年哆哆嗦嗦比了个数,用来表示“零”的右手晃了好几下。
“多少?!”
杨耀被咖啡呛到,咳得满脸通红。
震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写着:人怎么可以在短时间内闯这么大的祸。
“难道碰上了……不应该啊,时间没这么快。”他低声咕哝。
侯不夜唉声叹气地解释前因后果。
时间倒回这一系列混乱前,马戏团收工的前一个小时,欢乐之都的政治核心地带迎来贵客。
这个四四方方的地块不算太大,固定在城市中央永不漂移,其上矗立着都市最重要的几座建筑:
统治者平日办公起居的都城大楼,培养欢乐之都最顶尖人才的高等学府和与其适配的科研中心,以及一间小而古老、据说是古时巫祝祈天场所但如今常年不对外人开放的神庙。
为显对来宾的重视,平日通体纯白气质肃穆的都城大楼,此刻从里到外挂满各色饰物和花朵,被装点得喜气洋洋。
身为旅客“打卡地”之一,往往总有大把的人不分白天黑夜地来这一带闲逛,可眼下,整个地块除了该有的小部分人以外,闲杂人等一个也不见,显然被仔细地清了场。
大楼的最顶层,欢乐之都的都主以一种僵硬的坐姿卡在转椅里,朝一个方向频频张望,无意识地撕着手里的纸巾。
她看的是大楼正前方几百米的神庙。
报时的古钟敲过三下后,空无一人的场所突然凭空回荡起规律有力的脚步声。
迎接人员排成一字长队,垂手恭立,已候在庙外多时,听到里头有动静,为首的白发老者赶紧高声致礼。
“万分荣幸迎接您的到来,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