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公园里,阳光正好。
初冬的气温尚不寒冷,路两边的常青树绿意正浓,莱纳德深深吸了口气,湿润的植物香气立刻扑鼻而来,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湖水腥味,他不由得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天鹅湖就在前面不远处。
一阵喇叭声忽然迅速由远及近。
莱纳德往右边一闪,躲开一辆园区代步车,车上的小孩冲他大笑着比出胜利的手势,莱纳德心情正好,也挥挥手向他们致意,代步车风驰电掣地远去了。
“小屁孩,以为自己是秋名山车神呢。”莱纳德用鼻子嗤了一声。
他沿着林荫小道一路向前,游客逐渐多了起来,两个留长发、穿休闲西装的男生在举着相机四处拍照,几个打扮得很漂亮的姑娘从莱纳德身边走过,叽叽喳喳地聊着天,有个棕发妹一边悄悄瞟他,一边捂着嘴吃吃地笑。
莱纳德被她看得一阵不自在,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好像也没穿反,下摆也好端端地,领子里更没夹着袜子,忍不住纳闷,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虽然莱纳德在校园里也时常吸引女生的目光,但那只是个短暂的过程,之后他一般会直接得到对方的电话号码或者咖啡邀约,像这样盯着他偷笑的可没有,奇了怪了,他又不是喜剧演员。
而且,棕发妹并不是唯一一个向他投来异样目光的人。
莱纳德被路人看得浑身不自在,几乎是逃也是的来到天鹅湖边,时间还早,离约定见面还有七八分钟,莱纳德索性在一块不算干净的石块上坐下来,嶙峋的边缘隔着牛仔裤扎得他屁股生疼,大概正是出于这一原因,这块石头才没有游客光顾,而湖边其他地方都挤满了人。
阳光下,湖水呈现出某种翡翠似的质地——流动的翡翠,莱纳德心想,如果翡翠会流动,而且挤满了人类游船的话。
湖里的天鹅并不算多,靠近岸边的地方倒是有几只绿头鸭,远离湖心体型硕大的游船,悠然地梳理羽毛,莱纳德朝一只绿头鸭伸出手逗它,对方歪着脑袋打量了他一会儿,就不感兴趣地往远处游走了。
莱纳德忍不住微笑。
他忽然瞟到自己在湖里的倒影,顿时目瞪口呆,伸出去的胳膊僵在半空,他知道那些路人为什么会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他了——那颗脑袋是他的脑袋没错,但上面的恶魔角可绝对不是原装货!那两只角弯弯的、颜色漆黑、布满奇怪的暗纹,就好像他不久前刚去参加了个恶魔进修班似的。
又或者,还要糟糕一百倍,是那个曾经附身他的东西从未离开。
莱纳德正努力鼓起勇气打算抬手摸一摸,肩膀上忽然一沉,一只手搭了上来。
“啊!”莱纳德受惊之下身子一歪,差点掉进湖里,幸好那只手及时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拽了回来。莱纳德惊魂未定地回过头,望向手的主人,一颗心顿时从胸口蹿向嗓子眼,他用力闭上嘴,好让心脏和尖叫声不会直接从嘴巴里蹦出来。
是以利亚。
莱纳德发现,游客忽然间都消失了,湖里的绿头鸭也不见踪影,一时间,偌大的公园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身旁,以利亚低头望着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睛里有种风雨欲来的凝重之色,他默不作声地看了那么久,以至于莱纳德都以为他不会开口了,他才忽然声音沉沉地说道:“莱尼,没有人能欺骗死神。”
莱纳德悚然睁眼,一个热烘烘、湿哒哒的东西在他脸上蹭来蹭去,原来是阿西莫夫正用舌头舔他的脸。
“呃嗬,阿西莫夫,你真恶心。”莱纳德嫌弃地伸手推开猫咪,把脸上的口水擦干净,反手抹到猫毛上,坐起来问奥多娜,“我们到了?”
“你在开玩笑吗?杜弗伦。”奥多娜从后视镜里瞟了他一眼,“你才睡了五分钟。”
“五分钟?”莱纳德拨开毯子,坐起来的时候骨头“咔吧”直响,他闷哼着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仿佛是传说中的樵夫瑞普,一觉睡得直接失去时间概念。但樵夫瑞普是一夜睡眠换了外界二十年光阴,他错过了五分钟,却仿佛沉睡了五年。
总之不太对劲。
“我好像做了个梦。”莱纳德用力捏着眉心,整个脑门都木木的,“但我不记得了,除了……”
“除了什么?”奥多娜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除了……”莱纳德手指更用力,脑门都差点被他摁穿,一个模糊的画面终于浮现,“鸭子。”
“鸭子?”
“呃,绿头鸭。”
奥多娜等了等,没等到下文,于是评价:“听起来是个无聊的梦。”
“你说得没错。”莱纳德抱着毯子靠在椅背上,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扫了眼窗外,忽然一下坐直了,“停车,奥多娜,快停车!”
“怎么了?”奥多娜一边问一边慢慢踩下刹车,莱纳德不等车完全停下就推开车门跳了出去,拔腿往回跑去。
奥多娜只好认命地跟上:“慢点!”她碰了碰腰间的武器带,心情略微放松了些,尽管她完全看不出来莱纳德究竟为什么突然发疯的。
事实上,莱纳德并不清楚自己看到了什么,但那一瞬间,他确信路边的森林里有东西。
“你下回至少得告诉我怎么回事,杜弗伦。”奥多娜在他背后抱怨,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顺着莱纳德的目光看过去,“说句话啊,别光是一脸这么可怕的表情,你看到什么了?”
“森林,”莱纳德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带着恐惧,却也有一丝振奋,“森林里有东西在等着咱们。”
“什么东西?”奥多娜声音一沉,立刻警惕起来,右手向腰间探去,“在哪个方向?纵深多少?”
“我说不清,我得、我得进去看看。”莱纳德不由自主往前迈了一步,被奥多娜一把拉住,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疯了?”
“我没疯,奥多娜,真的!”莱纳德回身抓住奥多娜的手,试图把她扒拉开,但奥多娜拽得很紧,这个女人的力气大得简直该死。莱纳德放弃挣扎,轻轻吁了口气,解释道:“我没开玩笑,森林里有东西,但我觉得它不是坏的,它、它在等我们。”
“但它是个‘它’!你听到自己说的话了吗?”奥多娜恨不得把莱纳德的脑袋敲开,好把理智塞进去。
“霍普,我不是在邀请你跟我一起进去,你可以在这儿等我,真的。”莱纳德说。
“你觉得我会放你一个人进去?”奥多娜咬牙切齿地反问。
“我必须进去!”莱纳德压低嗓音吼道,感到怒火在胸口蠢蠢欲动。
“不能是现在!”奥多娜分毫不让,“别忘了我们在干什么,杜弗伦,你是打算跟我一起去波特兰救以利亚,还是打算一个人钻进森林里,愚蠢地把小命送掉?”
“我不会送命的!”
“怎么,就凭你一句保证?”
“奥多娜,你真是……”莱纳德一句咒骂还没喷完,便意外地看到自己胳膊上爆出一道白光,那白光仿佛长着牙,奥多娜用力抓着他胳膊的手突然被咬了一口似的弹开,向后连退了两三步,然后“刷”一下从腰间抽出了手枪,举起枪对准了他。
莱纳德愕然愣在当地。
奥多娜又惊又怒地瞪着他,鲜血从她掌心渗出来,透过厚厚的战术手套,顺着手枪握把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
那伤口一定不浅。
“天呐,奥多娜,对不起,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莱纳德慌慌张张地朝她走过去,才走了一步就被枪口逼停,他只好举起双手,“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的。”
奥多娜咬着牙不说话,她脸色变了几变,忽然放下枪,说道:“好,我答应你,一起进森林去,听到了吗?你和我,两个人,我们必须在一起,不许你擅自行动。”
“听、听到了。”莱纳德没想到奥多娜会在这种情况下改变主意,也呆住了,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奥多娜提醒他:“喂,药箱在后备箱里,快去拿,你是打算让我失血过多而死吗?”
“哦!”莱纳德连忙拔腿跑到了汽车后边,打开后备箱找出红药水和绷带,给奥多娜包扎掌心的伤口——两排细密的伤口正不断地往出渗血——那白光果然长着牙齿。
但是为什么?莱纳德心想,就因为他刚才对奥多娜生气了吗?他不自禁打了个哆嗦,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如果这种能力无法加以控制,他注定只会更频繁地伤害身边的人。
“你最好不是故意的,警告你,下不为例哦,我可不是挨打不还手的类型。”奥多娜把手伸给莱纳德,一边愤愤地念叨个不停。
“疼吗?”莱纳德洗干净伤口,仔细地上药,把奥多娜的威胁当作耳旁风,他更在意长牙的白光是不是有麻痹人的毒药,毕竟上一个被白光攻击的是一团黑烟,很难跟踪后续效果。
“疼死了,你个赤脚医生。”奥多娜翻了个白眼。
她打量莱纳德的目光不自觉多了几分警惕,刚才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莱纳德可能自己都没注意到,但奥多娜看得清清楚楚,他手臂上的白光是一个符咒的形状,不是黑魔法,而是某种更古老、更强大的咒术。
懂得这种咒术的人并不多,以利亚却恰巧是其中之一。
奥多娜相信,这是以利亚对莱纳德施加的某种保护,极有可能是在莱纳德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动的手脚,而问题在于,做出这种举动时,以利亚是否知道自己将在未来某个时刻离开莱纳德?
“我很抱歉,真的。”莱纳德小心翼翼地把绷带缠到奥多娜手上,血很快染红了伤口的地方,“该死,忘记贴纱布了。”
“就破了个皮,还要什么纱布?”奥多娜不耐烦地催促,“怎么,你是打算用目光帮我止血吗?再慢点伤口都该愈合了。”
“也不知道刚才是谁说自己快要失血而死的,现在又要光速愈合。”莱纳德叹了口气,加快手上速度,一边嘟囔,“马上就好了,死侍。”
“死什么?”
“没什么。”莱纳德最后用绷带打了个蝴蝶结,伸指一弹,“好了。”
奥多娜一脸不以为然地看着被层层包裹的右手,眉毛扬得快要从额角飞出去:“妈的,你这么搞我还怎么开枪?”
莱纳德顺手把枪从她那儿拿过来:“交给我好了。”
奥多娜故意作出一脸惊讶的模样:“什么,你会开枪?”
“哈哈,真有意思。”莱纳德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作为回应。
在奥多娜坚持下,进森林前,两人各背了一个探险专用的野外背包,里面塞满奥多娜找来的“野外生存装备”,但据莱纳德观察,一多半都是具有杀伤力的武器。
两人走进了阴凉潮湿的林间,常绿针叶林在寒冷季节下展现出一种凌厉的冷翠,针叶在风中簌簌抖动,松树特有的香味混合在露水和青草的气息中,闻起来很舒服。
四下安静得很,靴子在松软的土地上发出可爱的沙沙声,遥远的树梢枝头间,时不时有鸟类展翅和昆虫嗡鸣的声响传来。
“现在可以告诉我森林里究竟有什么了?你的那个‘它’在哪儿等我们?”奥多娜问。
“第一,不是我的‘它’。第二,我不知道。第三,”莱纳德叹了口气,无奈望天,“我看着那么像喜欢卖关子的人吗?”
“老兄,你就像个谜团一样让人费解。”奥多娜哂笑,她眨眨眼睛看着莱纳德,又用那种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说,“说老实话,我的职业就是看人,但莱尼你简直比以利亚还难读懂,而那家伙是全宇宙公认的神秘先生。”
“谢了,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好了。”莱纳德抬脚踢开一颗长满青苔的小石头,小石头咕噜一下滚进一边的草丛里。
“别怀疑,我就是在夸你。”奥多娜说。
“行吧。”莱纳德随口回答,一时感到心情郁郁,忽然间,他难以抑制地想念起以利亚,想念他和他那些奇怪的宇宙知识和神秘的身世过往,奥多娜说的没错,他就像恩尼格玛,一个难解的谜。
与此同时,一种更强烈的直觉像一股热流似的涌入莱纳德的胸口——以利亚还活着,他就在某个地方——莱纳德几乎像是坐在巨幕电影院一样清晰地看到了以利亚靠墙而坐的画面。
角落逼仄,光线昏暗,橘黄色的墙纸长满霉斑,四处都有剥落破烂的痕迹,以利亚曲起一条腿,胳膊搭在膝盖上,看上去不比身后的墙纸精神多少,尽管面容憔悴,但他脸上仍然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开口说了什么。
莱纳德浑身僵硬,霎时间,血管里的血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他看到,以利亚的双手手腕和双脚脚腕上,各有一条细细的铁链延伸向后,深深地钉进了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