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纳德像个刚把头伸出水面的溺水者那样吃力地喘着气,有足足几秒钟,他眼前全是打着转的白雾,耳边嗡嗡直响,心跳又快又乱,活像只掉进缝纫机里的兔子,他相当确信,自己刚才晕过去了。
可在看到眼前的天花板后,这个想法又动摇了。
这是哪儿?他不是在镇公墓里吗?
莱纳德坐起来,发现自己刚才躺在床上,房间里的摆设很熟悉,是以利亚的卧室没错,天还黑着,雨点“噼里啪啦”地砸着窗户,那场该死的雨一直就没停过。
原来是个梦,莱纳德瞪大眼睛,用力揉搓着脸倒回床上,吁了口长气,谢天谢地,原来是个梦,只是个该死的、被诅咒的噩梦。
他静静地在床上躺了一阵,心怀感激地感受着现实,以利亚还没回来,看样子有可能整晚都不会回来了。
换成几个小时前,他可能会因为这个讨厌鬼而生气,但现在,莱纳德只感到一阵劫后余生似的轻松,好像他真的连夜从沼泽怪物的追杀下成功逃跑了似的。
想想他梦里狂奔的架势,那两条腿没从屁股上直接飞出去还真是个奇迹。
莱纳德摆动双腿跳下床,光脚踩在地板上,愣了愣,没有继续下一个动作。
浅色睡袍的下摆沾满了泥巴,两只脚也是。
莱纳德咽了口唾沫,喉咙立刻一阵剧痛,好像有人掰开他的嘴往里面硬塞了辆玩具汽车,波斯拖鞋不见了,地板上有几个凌乱泥巴脚印,从门口一路延伸到床边。
他回头看向自己刚刚躺过的床,床单靠近床角的位置同样被黑色泥巴搞得一团糟。
好吧,好吧。
莱纳德坐回床上,以免自己直接一屁股坐倒,他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想把理智扯回来,当然了,他完全有可能半夜起床去沼泽地里梦游了一圈。
这里根本没有该死的沼泽地,别自欺欺人了,傻瓜。
睡袍口袋里有东西鼓鼓囊囊地凸了出来,莱纳德把那东西掏出来,是一团揉皱的报纸,展开后,无数个“它来了”警告映入眼帘,冲击力丝毫不亚于上次,他几乎能从上面闻到绝望和疯狂的味道。
但好像还多出了点什么。
莱纳德把报纸褶皱的地方抚平,靠近角落的地方,黑色污泥拼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母来——
别走。
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莱纳德却清醒得像块拧紧发条的钟表,他看着床单和地板上的一片狼藉,有条理地转着念头,就算以利亚整晚不回来,等到早上苏珊娜也会进来整理床铺,不管她是看到那些黑泥巴和草根,还是看到他本人,都势必再也说不清楚。
瞧啊,这满床的肮脏黑料——字面意义加上比喻意义——从埃塞克斯郡来的那对商人果然有猫腻。
但眼下来一场大扫除肯定来不及了,莱纳德飞快地把床单扯下来,抓住床尾的部分揉搓了一阵,干掉的泥巴簌簌掉落,他用力抚平褶皱,然后把床单翻了个面铺回床上,用枕头压住脏污,尽管离整洁还差至少十八条街,但至少一眼看过去不会露馅。
至于地板,莱纳德看看自己脏兮兮的睡袍,反正也没法再穿了,他索性把睡袍脱下来充当抹布,趴到地上闷头擦了起来。
以利亚就是在这时推门进来的。
“老天爷,莱尼,你在干嘛?”以利亚吓了一跳,脸上的表情介于忍笑和惊讶之间,不管谁看到自己黑灯瞎火的卧室里有个人光着上身撅起屁股擦地板大概都会是这副表情,但他很快严肃起来,拧起眉头,“出什么事了?”
莱纳德捏着揉成一团的睡袍,呆了几秒,回答:“呃,说来话长。”
以利亚拉着莱纳德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目光在他锁骨上多停留了一秒,然后盯着他的脚:“你没穿鞋去跑了个马拉松?”
“梦游。”莱纳德听起来底气不足,他不确定那是不是梦,该死,没人梦游的时候能跑那么快、跑那么远。
以利亚瞟了眼地板上没擦干净的脚印,又看了看跟被泥耗子打过滚似的床单:“你从你床上梦游去了马什港沼泽地,然后回到了我屋里,在我的床上做了一套瑜伽操?”
老实说,那也不是没有可能,莱纳德无奈地看着以利亚,朝后一屁股坐在床上,叹了口气:“你是打算继续问混蛋问题,还是要听我讲?”
以利亚在他旁边坐下来:“好吧,我洗耳恭听。”
于是,莱纳德从《西部新闻晨报》的记者博伦特开始讲起,还有《每日镜报》上登载的泰晤士河浮尸案,一直讲到爬上卧室窗户的沼泽怪,以及那个古怪的镇公墓,只把报纸上的奇怪字迹和墓碑上的名字被他隐去不提,倒不是他想骗以利亚,而是讲出那个精神错乱的梦境实在已经花光了他的勇气。
以利亚听完问:“镇公墓?你确定门牌上写的是这几个字?”
莱纳德不耐烦地嗤了一声:“怎么,有哪个词能跟这三个字认混吗?”
“我没别的意思。”以利亚叹气,“但伦敦公墓群里没有一个能跟你的描述对得上号,而离我们公寓最近的圣玛丽公墓,就算你穿着跑鞋也至少得跑半小时才能到。”
“我说了……”
“我知道,我知道,莱尼,”以利亚歪过身子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故作轻松地笑笑,“只不过是又一个时空旅行附赠的狗屎惊喜,相信我,旅行久了总会遇到。”
“银河系漫游指南第一条,带好毛巾,以免狗屎撞上风扇。”莱纳德忍不住笑起来。
他忽然想到,以利亚大概没看过《银河系漫游指南》,但以利亚也笑了,两个人好像忽然变成了躲在卧室里分享秘密的八岁男孩,为了某个谁也说不清却又心照不宣的理由,笑得好像一对二百五。
不过后来,莱纳德认为,那时候,他们两人的笑声里多少都有点恐惧的意味在。
等笑够了,以利亚才继续问道:“你刚才说那记者叫大卫·博伦特?他长什么样子?”
莱纳德回忆了一下,说:“深色头发和眼睛,鼻梁很高,哦对了,他左眼角有颗痣。”他皱起眉,“如果你是想问跟你那张画像里的人不太一样。”
“不是他,别担心,你碰到的那家伙应该不是坏人。”以利亚拍拍莱纳德的胳膊,又问,“那幅画你拿着吗?那位可敬的记者朋友画的泰晤士河蛞蝓怪的抽象画。”
“那么瘆人的玩意我怎么可能拿着?”
说完,莱纳德忽然心念一动,想到了离开俱乐部前博伦特硬塞给他的那张纸片,他匆匆站起来,往自己的卧室跑去,“等一下,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以利亚跟在他后面跑出去,一边嘀咕:“喂,我说,你好歹把衣服穿上啊。”
莱纳德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纸片展开,递给以利亚,然后从衣架上随手捞了件毛衣开始往身上套,闷闷的声音从衣领里钻出来:“博伦特把他的地址给我了,还说让我给他拍电报。”
可他连邮局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看在上帝的份上,他都不确定拍电报是不是该去邮局。
以利亚细细地看了一遍地址,然后把纸片折起来,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我们还挺需要记者的观察力和想象力的,等天一亮,我们就去找他。”
“你不觉得奇怪吗?”莱纳德把脑袋从衣领里钻出来,目光闪烁,“博伦特说他在河岸见过咱们。”
忽然,博伦特那副自信并且深信不疑的神情出现在脑海,接下来,就像世上最糟糕的既视感出现在眼前,莱纳德几乎能预判到以利亚嘴唇的每一次开合、发出的每一个音节,他说的是:“不错啊,隔着雾都能认出咱俩,希望他看怪物也一样眼尖。”
莱纳德张开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脑子里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说“看吧,早告诉你了”,多么讽刺的语调。
他看到以利亚的灰眼睛里流露出讶异的神色,然后听到自己的声音发问:“我跟你一起去过河岸?”
以利亚一愣:“你在开玩笑吗?除了今天晚上,这几晚我们明明一直在一起。”
“……”
一定是那瞬间莱纳德脸上的表情太可怕,以利亚下意识伸出手扶住他,让他在床边坐下来。
他大概以为莱纳德心脏病或者癫痫发作了,只是屋里没有威士忌或者白兰地,以利亚只好倒了杯凉水灌进他嘴里。
“怎么了?”
“我这几晚都跟你在一起?晚上?”整杯冷水灌进喉咙,总算让莱纳德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瞪着以利亚,似乎急不可耐,但内心深处,他知道问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因为他知道答案,早就知道了。
以利亚拧起眉头,反问:“你不记得了?”
“没发生过的事我怎么……”莱纳德刚摇了一下头,以利亚忽然揪住他的衣领用力往下一扯,露出锁骨那一片皮肤,但上面干干净净的别说骷髅头,连颗痣都没有。
以利亚板起脸,只有很熟悉的人才能看出那一丝掩饰得很好的大事不妙的神情。
“你干什么?”莱纳德用了好大力气才掰开以利亚的手指,把衣领解救出来,他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锁骨,同样一无所获,只好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瞪着以利亚,问,“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
邪恶双胞胎这个词一闪而过,但听起来实在太过荒唐。
以利亚灰色虹膜里的一点瞳孔似乎变得更黑、更加深邃,他开口了,语气几乎称得上冷酷:“是。”
莱纳德等了等,没有等到下文:“是?然后呢?你就准备给我一个‘是’就算完事了?”
以利亚抱起胳膊,跟个卡壳的答录机似的:“是。”
没有否认,没有借口,但也没有真相,莱纳德不知道这算坦诚还是矫饰,胸口忽然窜起来的愤怒让他无法思考。
“莱尼,我们得……”以利亚魂不守舍地伸出手,却没抓到莱纳德的衣袖。
“搞什么!”莱纳德霍地站起来,脑袋差点撞到以利亚下巴上,他退开半步,“以利亚,不管是什么事,告诉我,我们一起解决。”
“不行。”以利亚的喉结滚动一下,左边眼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他忽然感到一股歇斯底里的笑意,用力咬紧牙关,才克制住差点涌出喉咙的笑声。
莱纳德显然误会了他脸上的表情,怒道:“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我们当然是朋友。”以利亚干巴巴地说。
“朋友不会满嘴谎言!”
“有时候,谎言才能保护我们。”
“不,朋友保护朋友。”莱纳德咬牙,不去想那张写满箴言的报纸此刻仍揉成团躺在口袋里,而几分钟前,他还在用同样的理由说服自己向以利亚隐瞒这件事。
到底是哪个蠢货说的“无知是福”?不管是谁,都让他见鬼去吧,莱纳德恼怒地想,今天他必须知道真相。
就是在这时,莱纳德瞟到了以利亚垂在身侧的手臂,他一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没有错,以利亚的身体一直在微微发抖,就好像某种无形的恐惧之手用力攫住了他似的,他嘴角的弧度也并不是笑意,而是恐惧。
他在害怕什么?
窗外,雨还在下,莱纳德忽然觉得卧室里冷得要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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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五章: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