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形容那张纸上究竟画了什么,因为此时距离麦斯威尔令人惊叹地拍摄出第一张彩色照片还有将近三十年,距离记者们开始使用相机编织新闻更还有近一百年,而博伦特——老实说,他显然并不是个技艺高超的画家——只是用黑墨水在纸上涂抹了一通。
但是莱纳德仍然看出了画里的内容,泰晤士河看起来更像阴惨惨的地府了,河岸轮廓只是勉强能够辨认,因为河里升起的那团黑影几乎挡住了一切,而它的模样,任何看到它的人都会感到心底发凉。
那东西难以名状,如同一只巨大的蛞蝓,却又像是长了许多手脚,以及不止一双眼睛,正从河面上探出头来。
莱纳德屏住呼吸,瞪着面前的灵魂画手,问:“什么意思?你是想告诉我,你其实不是个记者,而是专门给恐怖故事画插图的?”
“感谢你对我画技的肯定,别太吃惊,这年头当记者什么都得会点。”博伦特又恢复了那副得意的模样,显然莱纳德脸上的表情满足了他,“这可是我亲眼见到的,现在感兴趣了吗?”
莱纳德把画纸丢到桌上,努力不让目光回到那个让他后脖子鸡皮疙瘩蜂拥而起的怪物上,一字一顿地回答:“我唯一感兴趣的是,你为什么来找我?”
没有人会相信这么一副凌乱可怖的抽象画能被谁亲眼见过,但不知怎地,莱纳德却并不怀疑这一点,他知道这个怪物真实存在,就像他知道太阳从东边升起那样。
而大卫·博伦特见过那怪物,上帝保佑他。
“我说了,我是《西部新闻晨报》的专栏记者。”博伦特的语气仿佛这句话就能解释一切,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最近一直在调查那条该死的河,说真的,这段时间被河水臭晕的人可不在少数。”他说着用手指点了点画纸,笑了起来,“你觉得这玩意儿能不能让《晨报》一炮走红?”
“或者说,让你一炮走红?”莱纳德哂笑。
“那只不过是额外奖励,”博伦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膀,往椅背上一靠,说道,“我是个真相追逐者,真相才是对我的最高奖励。”
“够励志的。”莱纳德嘟囔了一句,有一瞬间,他几乎为博伦特感到可惜,这位勇敢的记者像恐怖片男主似的一见到怪物就冲在前面,浑然忘记自己并非刀枪不入,也许一次两次还行,但时间久了,再多运气也迟早会花光,这是莱纳德的经验之谈。
“但为什么是我?”莱纳德问,他只是个带着奇怪口音的埃塞克斯郡商人,和合伙人来伦敦度假,跟侦探、记者之流半点搭不上边,如果博伦特一直跟着他,就会发现他没做过任何引人注目的事。
博伦特的回答是从口袋里掏出了第二张画。
这张画让莱纳德大吃一惊,上面是两个人,尽管只有寥寥数笔,却画得异常传神,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谁。
那是他和以利亚。
博伦特得意地说道:“老兄,显然你们俩也在调查这桩事,而我一向坚信人多力量大。”他的语气真是非常有说服力,有那么一瞬间,连莱纳德都差点相信了——如果他不是清醒地知道自己眼下根本没在调查任何事的话——他足足愣了几秒钟,才回答道:“你找错人了,博伦特,或者都弟,随便什么,听着,我不是记者,更不是私家侦探。”
可博伦特为什么能准确叫出他的名字?还有那副画着他跟以利亚的画。
“当真?”博伦特眯起眼睛,似乎在权衡莱纳德的话有几分认真,他两个手肘压在桌子上,朝对方倾过去,压低声音,“我知道你和你搭档不喜欢被打搅,不过我昨晚在泰晤士河边看到你们俩了。我的眼神还不错,所以建议你不要试图在这方面反驳我。”
博伦特好奇地打量着莱纳德,被对方倒吸一口凉气的模样给逗乐了,“老兄,你是习惯了夸张表演,还是对自己隐蔽行踪的本事自信过头?”
莱纳德看着博伦特,整个人处于一种奇怪的平静状态,当然了,泰晤士河里有猫腻,不管那是什么杀千刀的玩意,而以利亚一向喜欢追逐怪物和怪事,即便真是个千手千眼的蛞蝓怪,他们可是在19世纪的伦敦,怪事也少不了。
唯一的问题是,他绝对没有陪以利亚一起调查。
“老兄,”博伦特在莱纳德脸跟前打了个响指,“你睁着眼睛睡着了?”
莱纳德忽然从座位站起来,因为起得太猛,差点连面前的酒杯都撞翻,他匆匆丢下一句“我要走了”,转身便要离开。
“喂!杜弗伦!别走啊。”博伦特在后边叫他。
莱纳德却走得更快,简直是落荒而逃。
“等等!”博伦特从后边抓住他,不由分说往他手心里塞了个东西,莱纳德一点都不想纠缠,甩开对方继续往前,他攥紧拳头,手心里硬扎扎的,好像是张叠起来的纸片子。
推开俱乐部大门的时候,他还听到博伦特在身后大声说:“等你想通了,就给我打电报,我们再谈谈!”
不过此时此刻,对于莱纳德来说,那只是乱糟糟的噪音,他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找以利亚问个清楚。
问他妈个清清楚楚。
回到洛克伍德公寓,以利亚果然不在,莱纳德空憋了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散,差点在苏珊娜问他吃不吃晚饭的时候喊起来。
幸好苏珊娜小时候在苏格兰农场长大,知道脾气暴躁的男人跟非要尥蹶子的马没有区别,并且对付起二者来都得心应手,更别提以利亚还特别关照过要对他多加照顾。
于是苏珊娜好脾气地没有回嘴,她给杜弗伦先生递上一杯热茶,配上一盘姜汁饼干,还承诺晚餐会给他做一盅嫩嫩的奶油炖蛋,十分迅速有效地安抚了对方。
尽管莱纳德并不是真的心平气和,但对女士表现得如此失礼让他感到一丝羞愧,尤其对方还那么体贴入微,这种羞愧一直持续到晚餐桌上,被新一轮惊讶和疑惑给代替了。
有人提起了那桩浮尸案。
“你们看过最新一期的《每日镜报》吗?”穿绿睡袍的老小姐马莉塔一边喝汤一边问桌上的人,她吃饭时也像只百灵鸟似的叽叽喳喳,并且把汤嘬得啧啧有声,“没有人?哈,我就知道。”
她摸索着座椅靠背,最后从屁股底下抽出一叠报纸,丢到餐桌上,用一根枯瘦如鸟喙的手指戳着纸张:“现在的年轻人我真是搞不懂,每天净看些《每周快讯》之类的油墨垃圾,要么就是除了喊政治口号根本没有任何价值的便士小报,要我说,这世上只有两份报值得读的,一份是《泰晤士报》,上帝保佑约翰·沃尔特 ,另一份就是《每日镜报》,不管你关心什么,都能在上面找到答案。”
饭桌上,除了寡妇朗博贝妮太太嘟囔了几句赞成的话,还有脸色发黄的寡妇女儿在一旁机械地点头应和之外,大家都习以为常地低头吃饭,没人在乎老小姐的读报心得。
“我早说过,伦敦只有西区才是人住的地方,东区的贫民窟里永远出不了绅士和淑女……”老小姐又喋喋不休起来,仿佛从寡妇那里获得了支持的力量,那条舌头简直有使不完的劲。
莱纳德没去听老小姐的话,他的目光落在报纸上,当那只快乐的老百灵鸟说到“苏格兰场那群成不了事的饭桶”时,莱纳德忽然伸出手,拿过了那份被老小姐臀部体温捂热的《每日镜报》。
报纸上的标题格外刺眼——
泰晤士河发现浮尸!苏格兰场资深警探透露已是本月第四起落水案!
“看吧。”老小姐大度地咧嘴一笑,露出干瘪崎岖的牙龈,一块甜菜根在牙缝里若隐若现,好似凶杀案线索,“年轻人,你刚来伦敦不久,我得奉送你一句劝告,不用谢我,”她故意停下来,先“吸溜吸溜”地喝干碗里的最后一口汤,又掏出手绢响亮地擤了擤鼻子,这才不紧不慢地说,“离那条河远点,看在上帝的份上,离那条受诅咒的河远一点。”
对,关于那条受诅咒的河,莱纳德心想,记者先生是怎么说的来着?
博伦特的话回到莱纳德耳边,他最近一直在调查泰晤士河,因为河里有个丑得足以让苹果腐烂的怪物,博伦特还一笔一划地画出来了,不是吗?
莱纳德放下报纸,在百灵鸟的时事点评协奏曲里吃完了晚饭,沉默地上楼、回屋。
等到公寓楼里的蜡烛全部熄灭时,莱纳德推开自己的卧室门,蹑手蹑脚地钻进了以利亚的卧室。
他必须等以利亚回来,不管多晚。
抱着这个念头,莱纳德坐在以利亚的床上,瞪着他乱丢在桌子上的工具和零件,麻省理工的学位显然无助于帮他判断那些东西完成组装后的功能和用途。
莱纳德沮丧地把头发拨乱,以利亚并不是个醉心科学实验和工程设计的人,尽管那颗脑袋里装满了各种惊人的知识,穹顶那帮科学家见了他多半还会脱帽致意,但这表象之下,以利亚其实只是个拥有过人智慧的孩子,换成其他人搞不好随随便便就能改变世界,他却只想着玩。
他衷心希望自己不是游戏之一。
楼下的时钟敲过三点时,莱纳德终于在床上躺下,他告诉自己千万不能睡着,可眼皮却像是黏在蛛网上的飞蛾翅膀,再挣扎也是徒劳,就闭一会儿眼睛,他心想,等以利亚回来肯定会叫醒他的。
等莱纳德再次醒来时,他已经坐在了桌前,手里握着一支折断的铅笔,而面前则是一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每日镜报》,或者说,曾经是。
此刻,登载了泰晤士河浮尸案的新闻版面上写满了铅笔字,屋里没开灯,但字迹并不难辨认,因为是同一句话重复写了几十遍,那些大写字母正冲他疯狂吼叫,看起来触目惊心。
它来了它来了它来了它来了它来了哦上帝啊它来——
最后一句戛然而止,一定是太使劲折断了铅笔,笔芯从碎裂的木棍里滚出来,了无生气地躺在报纸上,好像一颗迷你子弹头。
像是一瞬间福至心灵,又或是第六感降临,莱纳德瞪大眼睛,向自己的右后方扭过头去,他听到脖子“嘎巴”一响,在寂静中简直刺耳。
但并不是完全的寂静,有雨滴正“噼噼啪啪”地敲打着窗户。
只除了,那并不是雨。
因为雨不会长那么多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