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线,落日。
晚霞像是被人不小心泼了一碗在海天交界处,把云染得层层叠叠,太阳迟迟不愿落下,仿佛一只孤独的巨眼,留恋又温柔地望着大海。
莱纳德在岩石上伸展双腿,海风微凉,吹得他很是惬意,屁股底下的岩石嶙峋坚硬,无数碎石子想要穿透衣料,但他不能不承认,在高出海面近百尺的岩礁上看日落,的确别有一番滋味。
“你说要去海边野餐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沙滩,喝杯冰镇果汁,再抓抓螃蟹什么的。”
“嗯哼,总不能每回都这么平淡。”以利亚靠在莱纳德旁边,两条长腿垂下岩壁,以高难度的姿势半坐半躺,语气悠闲,“但你要是坚持,我们也可以去那边的沙滩上待一会儿。”
这块岩礁表面积实在不大,两个人坐在上面刚刚好,海风吹过来都无处落脚,莱纳德小心翼翼地换了个姿势,看着以利亚被落日映红的侧脸:“不了,我还能再坐一会儿。”他又问:“现在可以告诉我这是哪儿了吗?银河系还是冯孟星系?现代还是未来?”
以利亚回答:“地球。”
“地球?”莱纳德坐直身子,碎石立刻沙沙地从岩壁滚下去,落进海里,他扭头四处张望,却没看到一丝人烟。“你知道地球上每一块大陆的海岸线都被人类瓜分了吧?除非在公海,随便哪块礁石都是他们的领土,万一被发现,搞不好会被巡航舰直接灭口的。”
以利亚哈哈大笑:“别紧张,我特意算好了时间,不会有意外的。”
“这可是你说的。”莱纳德喃喃道,他在眉毛上搭个凉棚,眺望远处夕阳下成群结队的海鸥,那些大鸟生着长长的喙,看起来就像刺刀似的,和头顶的尖角相映成趣。
“以利亚,”莱纳德眯起眼睛,“为什么海鸥头上会长角?”
“因为那不是海鸥,”以利亚微笑,“那是曲冠翼龙。”
“什……”莱纳德吸了口气,冷静几秒钟,问,“曲冠翼龙,恐龙的那个翼龙?”
“对,你要是感兴趣,等它们飞近一点会看得更清楚。”以利亚说道,远处,翼龙们正以相当快的速度向海岸边滑翔,姿态矫健而优雅,它们的翅膀薄而韧,向两边伸展着,从前爪一直延伸到脚踝。
“拜托,等它们飞近一点,难道不会想把咱们当成晚饭吞下肚?”莱纳德瞪着翼龙迅速变大的身影,心砰砰直跳,他怎么会把翼龙当成海鸥?
以利亚很淡定地回答:“曲冠翼龙一般在白天觅食,它们的夜间视力很差,所以必须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沙滩或者崖壁上休息,除非饿极了,不然不会注意到咱们这么小的猎物的,还不够它们塞牙缝。”
莱纳德眼看着几只翼龙忽然改变了滑行方向,朝他们坐着的这块岩礁冲了过来,忍不住反驳:“你就没有过那种吃饱了还想嗑几颗瓜子的时候吗?”以利亚撑着岩石站起来,一把拉起莱纳德:“嘘,别乌鸦嘴。”他目光锐利地盯着那些翼龙,表情凝重起来:“不太对头。”
话音未落,翼龙发出悠长嘹亮的鸣叫,势头勇猛地朝两人冲过来,脑袋大得跟身子简直不成比例,以利亚侧身挡在莱纳德前面,曲臂格挡,同时大叫着企图喝退它:“嘿!嘿!”翼龙的长喙没能戳中两人,立刻一拍翅膀,向后拉开一段距离,抬起头准备发起下一次攻击。
另外两只翼龙也即将赶到战场,以利亚反手丢给莱纳德一枚压缩纳米潜水服,大声道:“准备跳!”
莱纳德刚把压缩装置戴好,以利亚就抓住他跳下了岩石,身后,翼龙的叫声正飞快地变得遥远,海风呼啸着灌进耳朵,莱纳德刚刚来得及曲起胳膊挡住脑袋,就“砰”的一声,撞进了漆黑的海水里。
莱纳德眼前一黑,幸好潜水服内置有缓冲器,再加上以利亚跳水的位置计算得当,两个人落进了深水里,不然一头撞到暗礁上,肯定当场脑袋开花。
以利亚用胳膊揽住莱纳德的腰,踩水带他浮出水面,空中,那几只翼龙仍绕着岩石盘旋,叫声高亢,但终于还是掉转方向飞走了。
“不跳水就白来海边了,是吧?”莱纳德捏住潜水头盔上的海草,反手抽了以利亚一下,以利亚笑着躲开:“小概率事件,难免要发生一次的嘛,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随身携带压缩潜水服……”
莱纳德截口道:“反而不带三明治和树莓果酱,还告诉我是野餐。”他摆脱以利亚的手臂向岩礁游过去,伸手抚上湿漉漉的岩壁,岩石早就被海水日夜打磨得滑不留手,徒手爬上去绝对是天方夜谭,“除非你还带了登山靴和鹤嘴镐,以利亚,不然别说你准备万全。”莱纳德又抬头看了看远处的海岸线,真棒,即便头顶没有虎视眈眈的翼龙,游过去也很难不手脚抽筋。
“有想法了吗?跳水王子,咱们怎么上岸?总不能一直泡着吧。”
“你体力怎么样?”
“不怎么样。”
“游回去恐怕不太现实,你看,那些翼龙表现得有点不正常。”以利亚望向海岸,曲冠翼龙刚刚在沙滩上着陆,却并没有像以利亚之前说的那样整顿休息,反而纷纷昂起头,姿势奇异地沙滩上奔跑、跳跃。
“巡视领地?”莱纳德猜测,借着还没完全隐没的夕阳,他看到沙滩上翼龙们四肢着地行走,高昂着诡计之神洛基的同款头冠,派头十足,长长的前肢折叠在身体两侧,仿佛反握着两柄细剑的武士,又好像是随时能跳起一支弗拉明戈舞。
他又猜:“发情期求偶?”
“不知道。”以利亚喃喃道,他踩着水往外游出去一截,又原地转了一圈,示意莱纳德不要跟过来,说道:“这地方不太……”他整个人忽然往下一沉,像是海水里有什么东西在把他用力往下拽似的,甚至来不及拍水,就倏地被海水吞没了。
“以利亚!”
莱纳德奋力游过去,却连以利亚的衣角都没能捞住,他跟着闷头沉下水去,心里冒出许多不祥的想法,这可是恐龙时代,万一是头沧龙呢?虽然莱纳德不觉得沧龙一口下去能精准地拖走以利亚而留下他,但以他对白垩纪那点浅薄的了解,海里多得是乐意吃他们的怪物。
除了漆黑的海水,眼前什么都没有,莱纳德摸索着打开潜水服上的探照灯,照亮了身前不足六尺的水域,一些个头不大的彩色鱼类受惊似的纷纷逃开,躲到了珊瑚丛里,还有几只海螺笨拙地吐出一串泡泡,徒劳地想把自己推远。
没有沧龙,连条小鲨鱼都看不到。
以利亚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莱纳德拍水浮出水面,太阳彻底沉到了海平面以下,留了几点零星的粼光,随着潮水起伏,天光稀薄得好像拿一块海绵就能擦得干干净净。
即便是隔着自动调节温度的潜水服,莱纳德也能感受到,海水的温度正在飞快下降。
最糟糕的是,他还没有找到以利亚。
该怎么办?莱纳德惶然四顾,脚下忘记踩水,立刻被一个浪头拍进了水里,幸好有氧气面罩,没让他呛水,莱纳德挥动手臂让自己恢复平衡,发现水里忽然多了几个淡蓝色的荧光球,他定睛看去,那些荧光球闪烁着,从四五个变成了**个,又增加到十几个。
它们好像在召唤他,莱纳德冒出这个念头时,身体已经自作主张地往荧光球的方向游去,那团不断膨胀又收缩的蓝色荧光在他即将靠近时忽地灭掉,捉迷藏似的,很快又在另一个离他不远的地方再次亮起,跟刚才一样,从零星几个逐渐变多。
莱纳德追逐着荧光,一路向下,他隐约记起海水压力的问题,也许潜水服能够调节压力,也许不能,但他来不及思考。
荧光球将他引向海底深渊。
那是一道漆黑、巨大的裂口,深不见底,仿佛洋底板块是沉睡巨人的眼皮,而现在它忽然决定要睁开眼睛了。
荧光球纷纷钻进深渊,蓝色光芒在黑暗中显得更亮、更美,莱纳德这才看清楚,它们并不是“球”,而是像水母那样的软体动物,身后背着蜗牛似的壳。他只犹豫了几秒,就全力往下扎去,跟荧光球一起沉进了深渊。
不知游了多久,荧光逐渐变得微弱,四周则明亮起来。
莱纳德发现两侧的渊壁不见了,眼前水域宽阔,无数闪烁着荧光的美丽生物在他身边游动,海底岩礁覆盖着颜色鲜艳的苔藓,构成奇异的图案。
但这一切景象带给他的震撼,都远远不及那座矗立在海水中的白色宫殿来得强烈。
比滑翔机还大的翼龙可以是真的,会指路的荧光海螺可以是真的,把落水之人拖到异次元的怪物可以是真的……跟以利亚一起旅游之后,莱纳德对很多离奇事物都能够平静接受,至少,能在尖叫后努力接受。
但那不包括在深渊之下的海底世界建造一栋由白贝壳做墙壁、海螺壳做塔顶的宫殿。
宫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个身披海藻、个头高大的人形生物走出来,朝莱纳德招了招手,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到了门里,似乎确信莱纳德一定会跟上。
莱纳德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