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夕的目光不自觉地朝为首的人看去,见其头饰玉冠,身着紫袍,腰束金带,足登乌皮靴。那人步子轻快,越走越近,砚夕这才看清他的容貌,眉目俊秀,鼻梁高挺,一片日光铺在他面上,像是给一块雕琢好的玉润了色,更添温柔。
薛柔院中的侍者相继停了手中差事,恭敬行礼。砚夕这才反应过来这人的身份。她也连忙垂首行礼,把门口让了出来。
容牧回府后的头一件事便往清远阁来,边上阶边问:“薛孺人在做什么?”
院中余人不近身侍奉薛柔,自然不知。砚夕顺着他如潺潺流水的清澈声音回话:“薛孺人午歇才醒。”说完这话,她察觉声音有些发颤。
容牧走得快,听了这话,没再言语,抬腿跨入屋,并未注意一个在门口垂首侍立的婢女,而砚夕的手心却已经浸出了细汗。
回想方才看到他的姿容,她自觉有些不可思议。如果不是提前知道相王的年岁,她恐怕要用“琦年玉貌”来形容他,二十多岁的人周身竟透着一股少年的气质,偏偏这样的人能把朝堂上那群年逾不惑的重臣捏得服帖。难怪王府里的侧妃个个争前恐后要往他跟前凑,除了他手中的权力外,还为那张俊逸的面庞吧。
负责侍奉茶水的婢子算着时辰往这边赶,眼看她提着壶,趋前几步,却是先给随容牧而来的陈子恒见了礼,其后才冲砚夕讪讪解释:“砚夕姊姊,我来晚了,这便进去添水。”
“你来得正好。”砚夕又提醒,“才刚大王进去了,你仔细侍奉。”
那人便敛声屏气入内。
随容牧而来的陈子恒自觉地立在外头。他知道素馨嘴上厉害,此刻没见到她训人,却听见声音轻柔的人提点,自然好奇,便多看了她一眼。只这一眼,他便愣了。
他以为自己看岔了,稍作停顿后,复又看向那垂眸而立的人,调整下心神,没话找话:“你是新来的?”
砚夕抬头,恭敬地冲陈子恒道:“是,快两月了。”她本就紧张,看他如此盯视自己,当即头皮发麻,复又垂下头去。
陈子恒不禁有些尴尬地点了头,又道:“你不进去侍奉?”
她不敢去,她甚至能听清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却在一瞬之后,为自己开脱:“大王已有百日没回府,想是有许多话要和薛孺人说。”
这话并没有换来陈子恒的夸赞,反而是故作为难:“你胆子不小,连大王的心思都敢揣测。”
这话能劈得砚夕双腿发抖。她定了定神道:“婢子不敢。是前几日听陈公传话,说大王要见薛孺人。今日驾临,应当是……有话要说的。”
陈子恒被她噎住了,稍后点头道:“是这个理。”
这之后,两人再无话可说,在外头守着的时候,倒是陈子恒时不时撩起眼皮看她。而砚夕提了人家的名号都没确定这人是不是容牧的近侍陈子恒。
为了不再有行刺之事重演,这次容牧回府并未告知众人。稍后有相王身边的女使闻讯过来,向陈子恒打听了几句容牧的近况,得知他一切都好才放了心,料想他今晚会宿在这里,提早准备了一套浆洗干净的衣裳送过来。
屋内,容牧安抚好了薛柔。到了用晚膳的时辰,砚夕再无逃避的理由,进屋侍奉薛柔净了手,之后便把头垂得死低,甚至没看见薛柔因为容牧回来而变得晴朗的面容。
可容牧却在这时看清了砚夕,拭净手后,手巾失了准头,倒令那端盆的侍婢微微一颤。他目光停在砚夕身上,话却是对薛柔说的:“你身边添了新人。”
薛柔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微微笑道:“是。妾看她还算稳重,便调来身边了。”
容牧随口应了句:“你看上的人,想必都是随你的。”
素馨不动声色地夹了砚夕一眼。
薛柔巧笑倩兮:“随妾什么?”
容牧道:“什么都成。”
薛柔轻“哼”了声,容牧也笑了,又道:“不说了,咱们用膳。”
平时容牧来薛柔这里,都是素馨侍膳,偏是薛柔今日开口:“砚夕,你来为大王布菜。”
砚夕并非头次做这等侍奉人的差事,却终归不大熟练,幸而不住地暗自提醒自己莫慌,这一餐下来才没出错。而这期间,容牧竟往她尚带着伤痕的手上多留了注意。
待侍婢们撤走了食案,薛柔才问起他近况,容牧反而是说:“你不必担心我,多省些气力调理身子。”说到这里,他吩咐:“你们要尽心侍奉。”而那目光又看向了砚夕。
素馨立马回:“大王吩咐,婢子不敢有分毫懈怠。”
她身后的砚夕只是弯身叉手,并未发声,容牧便问:“你呢?”
随即,砚夕重复了素馨的话。
容牧笑对薛柔:“好好教导,兴许是个雪衣娘子。”
薛柔也笑:“大王就会取笑人。”
素馨不明就里的时候,砚夕却如同吃了冰,自喉咙至内腑,凉了个透彻。
当晚,容牧歇在薛柔院中。待砚夕随素馨从薛柔寝屋出来时,素馨用眼皮掀了她一眼,语言依然很冲:“让你侍奉大王宽衣,你脸红什么?”
砚夕抬手摸摸自己脸颊,确实很烧。就在她想搪塞过去时,素馨冷嘲热讽:“难道你以为大王能多看一眼不成?”
砚夕迅速摇头。她的确是要接近容牧,可不想引起他注意。提及脸红,不过是她头次给男子更衣。
素馨“哼”了声,又想到白日里容牧与薛柔的对话,便问:“今日大王说的……雪什么娘子……哎,是什么来着?”
砚夕脑中一“嗡”。
“你还记不记得方才大王说的话?”
砚夕慢慢吐出口:“好像是,雪衣娘子。”
“对对。”素馨道,“雪衣娘子。她是哪个娘子?生得美不美?”
砚夕绷紧的神经骤然放松,接下来竟是想笑这跋扈女婢的孤陋寡闻,却不得不强忍着,摇头道:“我不知。”
素馨来了句:“我想你这种低阶婢子也不会知道!”
这十日砚夕上晚差,今晚本应值夜。可素馨担心她会出错,便和她互换。
她要做什么,砚夕很少与她争抢,便依着她,却又不敢真的离去,万一有事忙碌,她被挑了错挨罚,不值当。
和砚夕在外值守的还有陈子恒。
陈子恒是内侍出身,和容牧一同长大,从宫里到宫外,一直是容牧的贴身侍者,现如今是王府里的内侍首领。原是不该他当值,可他今日放心不下,只因砚夕那张脸,他便承担了这份差事。
两个人同在屋中,相坐无言。砚夕一直垂直头,陈子恒依然会时不时看向她。
铜漏不紧不慢地响着,到了亥时,陈子恒有些犯困,撇头再看砚夕,她就只是靠在凭几上,并未阖眼。他也不理她,往身上盖了件衣裳,兀自缓解疲惫。
不多时,砚夕听到了屋内有动静,便移目向寝屋的门看去,稍后屋内恢复安静,她才又踏实下来。直至此刻,她才发觉这夜晚着实枯燥,而她的困意也猛然冲上了头。
屋内容牧已然起身,素馨给他穿好衣裳,却不解于他的举动。
薛柔是容牧宠姬,除了相王府上下一干人知晓,外头的人也零零散散知道这点。从前容牧和杨妃是鹣鲽情深,现如今杨妃不在了,他的情意尽数放在了薛柔身上。可让素馨纳罕的是容牧大半夜有要离开的架势。
“大王……是要回去了么?”素馨轻声询问。
容牧道:“孤夜里难安,怕扰了薛孺人好睡,出去走走。”
素馨应了声“喏”,要送他出屋,容牧摆手示意不必。到了外间,砚夕尚未看清人,便提早抖落了身上困乏,站起身来。
陈子恒也闻声醒来,见是容牧要走,忙抹了把脸催开精神,又去提风灯。
今日实在稀罕,容牧没让陈子恒相随,而是点了砚夕。
这是个绝佳的靠近之机。砚夕的激动大过了慌张,她甚至没去想他为何会让自己陪同夜游。
夜深的时候,连秋虫的叫声也变轻了,缓缓的脚步声和夜风吹动秋叶的沙沙声倒显得高了。砚夕提着风灯随行在容牧身旁,而那烛火也显得格外亮。
她来王府时间不长,对偌大的王府布局也不大清楚,她不知容牧要去哪里,只跟着他一道走了许久。
掌灯时分添的烛火早已睡了,天上的月色倒很守本分,今日是十四,与十五的月亮差不离,赶上晴天,清辉遍洒,给足了夜游人面子。
砚夕借着光亮看去,似乎是行到花园的水池旁了,路过凉亭,也不见容牧有上去落座的意思,反而止步于亭前,她不免犯起了嘀咕:这相王真是奇怪。
夜风吹起,他的袖管灌了风,袍摆微微翻腾,砚夕这才察觉,那沁入鼻中的淡淡香味并非花香,而是自他身上发出来的龙涎香。
容牧偏头看她一眼,终于说话:“不问孤,为何叫你随行?”
“大王吩咐祗应人,婢子不敢问,也不该问。”
容牧就笑了,看她恭恭敬敬的模样,又道:“到底是个懂规矩的,难怪薛孺人看重你。”
砚夕答:“婢子只是比旁人时运略高了一些,甫一碰到孺人,便得了转迁的机会,只愿日后能侍奉好孺人,也让大王少些忧思。”
“不错。”容牧的视线依然停在她身上,却道,“不过,孤现下的忧思是夜不安寝。”
砚夕微微一愣。从前她也有夜不安寝的时候,书朝告诉她,按摩翳风穴有助于催眠,比按摩其他穴位或是用药调理快得多。可她并未将这点宣之于口,这并非是什么不可求的秘方,而是不合她一个低阶奴婢的身份。
重要的是,容牧单独让她随行,却与她这个小婢女说出“夜不安寝”的话来,颇令砚夕疑惑。他们不熟,她不知道他从前是否有不能安寝的旧疾,更不可能听到在上位者纡尊降贵讲心事,是以觉着奇怪。
可她不能不答话,略一思索,便道:“秋日天凉,夜里更是寒气重,不如大王早些回去,合眼也能养神。若是还不好,明日可宣医正前来看诊。”
“这倒不必。”容牧说着,便抬腿向前走去,拾级而上,进了一座凉亭。
砚夕紧随其后为他照亮,见容牧落了座,不禁暗自叫苦,今晚怕是要陪他干耗在这里了。尽管她要接近他,可她此刻疲惫,生怕有个闪失疏忽了。
“既然天上有月,便不可辜负。”容牧忽然问,“你会唱曲么?”
砚夕自幼小病不断,隔三差五用药,能正常听个曲都是好的,遑论歌唱?她长到十几岁身子才康健起来,没过多久好日子便接连经历了重大变故,如今更是不幸被人胁迫成了一个奴婢,哪有精力去学一曲半歌,顶多会跟着调子哼哼两声。
“婢子蠢钝,并不会唱。”她说得坦然。
容牧没觉扫兴,反而是问:“你从前是做什么的?”
“幼时家里遭了水灾,爷娘迫不得已用孩子换了些口粮,后来婢子又去了一个富贵人家,做的差事并不唯一,再之后那家主人犯了事,婢子便跟着他家女眷入了掖庭,做过浣衣和侍奉花草的差事。”
她的经历也算坎坷,均是吃不饱穿不暖带来的遗症。偏是容牧还有兴致问:“是哪个犯官?所为何事?”
砚夕道:“前门下侍中裴世昭贪墨案。”
容牧点头:“是有这么回事。”那是他头次严办朝廷高官,他自然记得清楚。
“你今年多大了?”他又问。
“十六岁。”
他从上到下打量着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道:“你这身量要比十六岁的女子高不少。”
砚夕心头一颤,咬了咬牙后方回:“是有不少人说过这样的话。”便再不多做解释。
这些话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却始终觉着心里压着块石头,今日终于说出来,便轻松了不少。而这反面,有让她起疑的地方——尽管她料定这些“底细”会被问起,却没想到才一见到容牧就会被问。
短短几句话,她就发觉她引起了他的怀疑。
她不知接下来还会有怎样的问题砸过来时,竟然有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哎,什么人在那里?”
雪衣娘:唐玄宗的爱鸟,是一只白色鹦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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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