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旨乃是大罪,钟离赤诚脸都气红,抄家伙就要开打,拉都拉不住,就他那暴脾气,如同雷霆风暴,很是吓人。
作为驻扎漠北的镖旗将军,一品官位,他是能力占一半,关系占一半。之所以说关系占一半,乃是因为钟离世家三代元老皆为功臣,所以他理所当然地世袭了官位。膝下共育有两子两女,其中就数幺女钟离思最让人头疼。
见她爹发怒,钟离思条件反射,跳出大厅,躲在那颗柳树背后,伸出个头唯唯诺诺道:“那萧祁墨就等着贬你职位,我……我去了你镖旗将军职位难保,全将军府的性命都难保。”
因为你会造反,你居然会造反!她在心里说道。
“砰”一声巨响,一碗从房中飞出,砸在树上,四分五裂……“鬼话连篇,来人,拖上她,进京!”
该来的总会来,即便她再死一百次,进京这个坎都不会被抹掉,不论以什么方式,总会遇到。
这次进京,多了一个人,钟离思的二哥钟离南门,二十四五的年岁,模样生得秀气,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女娃。
他名字的由来是因为出世那会,正逢钟离赤诚驻守南门,于是就给他取名为钟离南门。
兄妹二人有着截然相反的性格,她二哥温文尔雅,热爱读书,常常沉迷于学习无法自拔。出生在将军府,还能腹有诗书气自华,实属不易。
马车内,钟离赤诚鼾声如雷。兄妹二人难以入眠,空坐着干瞪眼。
钟离思忽想起那个杀她的人,虽说没给她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损失,但白白被捅了一刀,疼痛感毕生难忘。
这样想着,她低声问道:“二哥,你见多识广,可曾见过一个身着战袍,身型跟你差不多却又肤色白皙的人?”
钟离南门捏着本书敲了敲脑袋,缓缓摇头道:“军旅中人多半肤色黝黑,若要说肤色白皙的军人,我还真没见过。你问这个做甚?有话好说,别出手伤人。”
离思嘿嘿笑着,并未回话。若让她遇到,岂止是出手伤人这般简单。
她只是想不到的是,像她爹这样一颗红心向着皇上的人,居然也会生出造反的念想。也不知他这个念想是被贬官后才冒出来的呢,还是从一而始,蓄谋已久。不论如何,这一世,她必须要想方设把他这个念想扼杀在花骨朵里。
钟离思进过一次京,对那个地方再提不起任何兴趣,她的原则是不惹事,不闹事,远离萧祁墨。她寻思着等躲过这段时日,便想办法把这门婚事吹掉。
八月的长青皇城微风阵阵,秋高气爽。
他们在京城还有座府邸,那是开国皇帝封给她太/祖父的将军府,至今也有七八十年的历史。位于皇城东边,几十年风雨的洗涤,依然矗立不倒,庄严肃穆。
三人风尘仆仆赶到时,看门的家丁徐叔从没见过两位公子小姐,激动得热泪盈眶。恭敬地领他们进门,叫嬷嬷端上饭菜为他们接风洗尘。
按日程,赐婚宴席明日才开始,他们有一天的准备时间。他们刚到没多久,宫里便来了人,排成串地进将军府,手里端着的,也都是离思要在赐婚宴席上穿的衣裳,锦绣霓裳,甚是夸张。
傍晚十分,钟离赤诚领着兄妹二人去祠堂跪拜先祖后,便提着壶酒独自去了书房。
上一世就因为闲不住才去爬了萧祁墨的王府,痛定思痛,这次她誓要安分守己,熬过这段时日,或许从此就会峰回路转、一帆风顺。
这好不容易熬到月上柳梢头,正准备洗洗睡时,她二哥邀她去逛书店。
四个兄弟姐妹中,钟离南门最为含蓄,还怕生,人一多就脸红,看见大姑娘更是不行,头都不敢抬。
离思本想婉拒,但又不太忍心。她二哥向来不会主动叫她做什么,若非爱书如命,他定也不愿去人多的地方。又想着他好不容易肯出去见人,不能打击他的积极性,必须让他面对广大群众,说不定路上还能遇上个二嫂什么的。缘分这东西,谁也说不准。
“走,只要不是翻墙入户,妹妹我都可以陪你去!不就是壮胆吗?想你妹妹我做山大王那会,什么风雨没见过……二哥哥这是什么表情,我说的句句属实,我真当过山贼……二哥……”
钟离南门以为她这妹妹又在犯浑,摇着头大步出了房门。
皇城的夜晚灯火葳蕤,比白天更有看头。这厢她轻车熟路带头走在前面,不多时便准确无误地到了目的地。
就连他二哥那种不善言辞的人都忍不住问:“你自小长在漠北,怎么会对长青皇城如此熟悉?”
上一世她可没少在这里撒野,离思笑了笑,回道:“梦里来过!”
她哥摇头叹息,尽无言以对。
松雅书屋,光藏书就有上万册,其中还有不少失传的古人真迹……
纵使是夜晚,仍是门庭若市、络绎不绝,一眼看去,达官显贵居多。
“买一送十,今日买一送十!”
钟离南门一进门,听到这样的叫卖声,简直如鱼得水,活生生憋出句:“相见恨晚,相见恨晚!”
钟离思正在琢磨买一送十究竟是送些什么,一不留神,她那哥哥便没了踪影。真是有了书本忘记妹妹,亲哥啊!她顺着旋转而上的扶梯一路找,奈何怎么也找不到。
离思一路爬上最顶层,她以前不知道京城里的官家小姐是怎么打发时间的,这会算是讨教了。
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全是在说她与萧祁墨那档子孽缘。更过分的角落里竟有人持重金打赌,赌萧祁墨的第十届未婚妻活不过三个月!也有人赌她活不过一个月,还有说她活不过十天的!
岂有此理,钟离思虽不知萧祁墨以前那些未婚妻怎会如此短命。但不幸刚被当选为第十届的她,绝不可能允许自己步她们的后尘。
于是她掏出身上大大小小的金银首饰,连同头上的珠花和耳环,潇洒往桌上一扔,冷冷说道:“我赌她活完上辈子还有这辈子,活完这辈子还有下辈子!”
众人瞥了眼自来熟的离思,先是一愣,而后七嘴八舌嚷道:“你谁啊,你是她什么人!这么说你是希望瑞亲王同钟离思白头偕老咯?”
跟他白头偕老?上辈子怕是无福消受,此生更是绝无可能。
离思这般想着,冷笑道:“不希望!”
正争论不休时,只听书架后传来一个“啪”的摔书声……
钟离思下意识抬头看去,隔着缝隙,她只看见一双眼睛,那眼神,就像捕猎时的雄鹰,犀利无比,冷若冰霜。
那人正好也从缝隙里盯着她,烛火微微摇曳,他的正张脸忽暗忽明,若隐若现,离思看不清他容貌。
但她认得这个眼神,来不及多想,离思三两步追了上去,只不过待她追过去时,那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鬼使神差,一路追出松雅书屋,追出长街,最后追到那座金砖玉瓦的府邸下。
夜风吹过,离思盯着大门口的匾额出神良久,忽然清醒过来,一连退出数步。
大门口灯火辉煌,一块硕大无比的匾额,清清楚楚写着:“瑞亲王府”四个大字。门外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门卫,跟看贼似的,正恶狠狠地盯着她。
那眼神,离思琢磨着估计她再往前一步,一刀砍了她的可能都有。
“两位大哥好,我只是路过,嘿嘿,路过!”
说罢她就要走,却听大门一声响,一家开门丁道:“王爷有请!”
官大一级压死人,钟离思再不识大体,也知道这里是京城,她今天的一举一动,就是她爹明天在朝堂上的把柄。
经历了上一世的横冲直撞和不知天高地厚,这会儿她再不敢乱来。
瑞亲王的官架子,那是出了名的大,他的一句话,离思的爹乌纱帽说掉就掉,这个问题上一世已经被证实过。
推辞不过,离思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进了瑞亲王府。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论在哪一世,这十九皇叔的府邸,似乎都是她躲不过的禁地。
“敢问小哥,可知王爷唤我所为何事?”
“一去便知。”
侍卫并不多话,将她带进偏殿的院子里后,人便不见了。
她一直等到深夜也没人来,越等越不是滋味,心道这萧祁墨到底什么意思,这……是给她的下马威?
仔细一看,院落摆设颇具匠心,但深更半夜空无一人,细思甚恐,离思不敢多待,转身欲走。
不料刚走出庭院,又被人赌了回去……来者单手背在后面,一手提着个红灯笼步步向她逼近。
直至退到石桌前,钟离思才抬头看去,四周烛火本就通明,并不妨碍她看清眼前人。
白皙细腻的肌肤,山根高挺,鼻型直翘,眉宇间无处不在的是英俊,透着几丝妩媚冷艳。那样的容貌,应该待在画里才对,不应该出来蛊惑众生。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大抵说的就是眼前此人。
离思记性不是很好,但偏偏这张面孔……化成灰离思也记得。
是他,上一世一个回马枪捅死自己的人。
前世被回马枪穿肠而过的疼痛感犹如昨日,一直存放在离思的大脑中挥之不去,那种撕心裂肺的,难以言喻的疼痛,没经历过的人根本体会不到。
她发过誓的,这张脸很讨厌,若能变成鬼,定要将这脸抓得稀巴烂,以泄穿肠之愤。
见钟离思怔住,来者抬眼看来,轻飘飘一句:“你跟踪我?”
钟离思满门心思都是被此人捅刀之事,无心同他周旋。心中怒火中烧,若不做点什么,实在对不起她重活一遭。
才这般想着,她已经伸手抓向了来人……如此冷不伶仃的举动,对方反应纵使再快,也没料到此女会这般野蛮大胆。
他侧脸被离思那样一抓,霎时出现三道血痕!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再死十次,钟离思骨子里的那股野性也无法湮灭,她觉得上辈子的痛不能白受,于是作势还要去抓……
这下那人倒是反应过来了,一把捏住离思的手,没用力,也没放开,像是单纯就想与她牵手。
离思大惊,他是谁?前世杀了自己的人,这厢正直勾勾盯着自己,就像二人前世有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似的。
细思极恐,钟离思浑身一哆嗦,忙抽出手腕跳出几米开外。
那人失态只是刹那,他再侧头看来时,眸中已是斗转星移,那眼神,并没多刻意,却给人一种末日降临的错觉,如同地狱里射出的夺命白光。
如此诡辩的人,钟离思第一次遇见。她对上那双眸子,亦没有半点温度,一语不发。
这时冲进来一人,穿着不凡,气宇轩昂。他看到这样一副画面,目瞪口呆。半响才说出句:“十九皇……皇叔,你的脸……”
听他张口喊皇叔,钟离思脑门一阵抽蓄,忽然如梦初醒。在中州国,能被人喊做十九皇叔的,只有这么一人——萧祁墨。
他居然是萧祁墨?所以前世端了她整个山贼窝的,且还一个回马枪将自己送去西天的男人是萧祁墨!
钟离思震惊,她曾经追着赶着去见面的人,居然,杀了他!好一个薄情寡义,好一个大义凛然。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跟钟离赤诚,一个造反,一个占山为王,从任何角度来说,离思觉得她与她爹的生平,就是一本不折不扣的反面教材。此番再言报仇什么的,显得苍白无力,毕竟那条不归路,她不想一错再错。
既然上天给了机会回到曾经,离思认为她现在要做的是:不能让已经发生过的事再重蹈覆辙,不能让他爹有造反的念头,不能让自己有机会去当山贼。
可这一切的转折点,偏偏都在这位萧祁墨的身上,但眼前这形式……并不太乐观。
想到这里钟离思神色忽变,连连道歉:“额……误会,我可以解释为什么会做出这般突兀的举动,一切皆是误会,王爷您大人有大量,就当我得了失心疯,我有病,如此可行?”
萧祁墨看都不看她一眼,伸手擦着脸上的血,头也不回出了庭院,只留下三个字:“送刑部。”
一道命令,院中刹那间涌入无数侍卫,黑压压一大片。
这待遇,钟离思连连后退,她忙摆手道:“等等,其实我是……是钟离思,您的未婚妻……”
萧祁墨闻言,原本走出去的身影又退了回来,他薄唇轻起问道:“哦?是吗?”
离思大喜,此话管用,再接再厉。
于是她故作腼腆,酝酿半响才做出副娇羞模样,柔声道:“王爷没认出来吧,离思今日方随爹爹进的京,我就是你的……”
萧祁墨正眼扫来,依旧没有一丝笑意,片刻之后,他冷冷一句:“送大理寺!”
这厮不吃美人计!离思心一沉,大叹不妙,这还不如去刑部,进了大理寺,不死也要脱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