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十七年十月廿八,丽正殿
下人们在主殿进进出出,行止忙碌而井然有序,大殿中时刻都有十几个下人,却杳然无声,针落可闻,足见此间主人御下有方。
但你若看到床上躺着的是谁,就定然不会啧啧称奇,反而觉得理所当然,那是一张即使在昏迷中也显得智珠在握的面容。
大乾太子,顾槿。
从十岁那一句“此君之过”,到而今二十九岁,他一直是百姓心中的神祇,让一代代有识之士甘愿俯首东宫。
若说当今天下谁若有振臂一呼而四方皆应的威望和魅力,那绝不是当今天子,而是这位病怏怏的东宫太子。
也因此,陛下对这位长子,依仗有,忌惮也绝不会少,而太子与陛下之间多年形成的微妙而脆弱的父子亲情和权力平衡已经是当今大乾朝堂心照不宣的雷区。
只不过最近,随着太子病重的消息在朝野间疯传,东宫紧闭宫门对各方目光不闻、不看、不回应,这种平衡变得愈加脆弱,朝臣如履薄冰,各个利 益集团皆不敢轻举妄动,生恐一不小心,就会跌下万丈深渊。
如今看来,处在漩涡中心的东宫,倒是恰如处在暴风风眼,异常平静。
顾槿觉得自己从没有睡得这么昏沉过,以往纵使在梦中,也难得安宁。这一场大病,倒是给了他一直求而不得的好眠。
恍惚间有人给他喂了苦涩的药汤,他费力让自己睁开眼睛,是广白。
护卫长的悲痛和压抑没有影响到他的好心情,他尽力让自己笑了笑,问“团团呢?”
广白也笑,放轻了声音“公主孝顺,正四处带人寻那有名的江湖郎中给您求药呢,可把白院正气坏了。”他把药碗放到一旁的小几上“属下这就叫人去寻殿下回来。”
“先不忙。”顾槿的脑海一下子就跳出妹妹灵动乖巧的模样,眼底渐渐泛出温柔的光芒。
广白立刻回转身子,眉目恭谨“殿下?”
顾槿微阖起双目,神色间隐约有肃然的意味,中指和食指在腿上微微敲动,眼见几番思量后吩咐道“而今十月下旬,我瞧着时候刚好,告诉白非叶,动手吧。”
语气平常,语义雷霆。
广白震惊“殿下!”
顾槿却仿佛没有注意到他似有若无的劝阻,他抬起眼眉,笑“我想见见团团。”
广白沉默良久,旋即垂下眼睑“诺。”
顾笙是在寻访一位姓阮的游医路上听闻哥哥醒来的消息的,她高兴极了,嘱咐了子苓继续带人巡查线索,自个儿快马赶回了府中。
她一路小跑着奔向正殿“哥哥,哥哥”,声音快活地像黄鹂,顾槿单是听着,就觉得自个儿好像又充满了力气,一撑身让人扶着坐了起来。
顾笙赶到丽正殿的时候,看到哥哥不仅神色尚可,而且都能坐起来了,不禁更加快活“哥哥,你知道吗?今日我寻的那个阮先生,据说医术十分了得,肯定能治好哥哥的病。那个白院正,天天对我吹胡子瞪眼,本事却没见多少。这一次,我定要砸了他的招牌,方能解这心头郁气。”
顾槿想到白非叶的样子,不禁失笑,摸了摸妹妹的头“团团,你不要总是逗弄白院正,他脾性好,才不同你计较。你天天嚷着那些个江湖游医医术比他好,他一个太医院院正,总教你这么下面子,不怪他对你不假辞色。”
顾笙皱鼻,委屈道“我才……”
话没说完,就叫苏叶打断了。
“主子,主子……”苏叶一路冲进来,先给顾槿打了个千,立刻神色激动地冲着顾笙报喜“阮先生找到了。”
顾笙惊喜“真的?”她一下子站起身来“哥哥,你瞧,老天爷都帮着咱们呢!哥哥你一定好好休息,且等我的好消息吧。”
顾槿于是宠溺地笑“去吧,哥哥等着呢。”
眼角瞥到广白默默退了下去,遂安然地收回眼神,慢慢缩回被子里,一副我很乖巧你不要担心的模样。
于是顾笙满意地退了出去。
一出房门,乖巧和快活统统消失无踪,顾笙蹙了蹙眉,左眼皮跳的厉害,思来想去却想不出哪里不对,只得催促苏叶“快。”希望借由忙碌的寻找缓解心神的不安。
可是那不安却愈演愈烈。
如果这时顾笙还只是有些微预感,当她两日后在郸化所谓阮先生住处听到宫里陛下晕倒的消息时,这种不安终于燎破了她故作和平的假象。
她心中隐有凉意,神色也愈加烦躁,狠狠的一鞭甩到地上,激起飞扬的尘土“找,不是说找到了?怎么没有人?”
她不敢想,不能想。
多年后顾笙想起这时的自己,觉得她懦弱透了,明明谜底触手可及,却为着那种不愿面对的不安,硬生生的不去触碰,甚至主动修补哥哥并不完美的掩饰。
好像如果不去听,不去看,厄运就不会发生。
可惜对于掩耳盗铃的懦夫,命运从不掩饰它的恶意,非要当头一棒,把你狠狠敲醒。而这个道理她懂得太迟,代价,又太过沉重。
所以此刻,她只是指着报信的人呵斥“谁管他?你知不知道轻重?”
她沉浸在不安里,惑于自己一手制造的假象,没有看到报信人无奈的神色,终究错过,都是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