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柱香后。
夜深人静,“有间”茶馆的面前,三个被扒光衣服的男子被绑住四肢,倒挂地悬在牌匾前。
罗艽拍了拍手。“我在库房还找着些迷药,就是他们用来晕我们的那些。现在他们的七窍……也被我糊了迷药。不死算命大,哈哈。”
徐良娣没跟着笑,只感慨道,“这些天……你实在是造了太多孽了。”
罗艽觉得好笑。“这也能算造孽?”她扯扯嘴角,没好气,“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你也知道这一点,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结局了。”
徐良娣没回话。
夜晚的锦官城轻悄悄,罗艽按着记忆里三清山的方向,走在空旷的大道上。
“我要去三清山。”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同徐良娣汇报行程,总之,罗艽朗声道,“看看三清山是不是真被劈没了。”
徐良娣讷讷“哦”了声。
又走出半里地,徐良娣打了个喷嚏,忽问道:“你是怎么死的?”
罗艽:“啊?”
徐良娣:“你既然寄于我身,想必也是一只……鬼吧?听你的语气,年纪也不会大。感觉也并非寿终正寝。你好像還挺強的……哎,你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月色寂静,夜拥锦官城。
罗艽慢吞吞走着,听见也和没听见一样,没吭声。
徐良娣以为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便讪讪止住。“好吧,当我没……”
不料,罗艽笑着打断她。
“你问我吗?”她清了清嗓子,再开口,语气怪骄傲的,“我是英勇就义。为天下大同,舍我一身,大义凛然。”
徐良娣:“……死得其所?”
罗艽懒洋洋道:“还成吧。”
徐良娣追问:“那你为什么不投胎,不转世?还是说,鬼都是这样,不再有下一世了吗?”
她们距离茶馆已很远,不远处,三清山的轮廓在月色里若隐若现。
“下一世?”罗艽扭了扭脖子,道,“那倒是有的。只不过我还没有做好重来一世的准备。”
徐良娣难得笑哈哈。“看来还是我强迫你重新开始了?”
罗艽道,“用别人的身体,确实奇怪。但能再回到这……有旧风景、旧人物的世上,也算不赖。”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真的好奇,又或者是临近别期,总之今夜徐良娣的话格外多。“彻底死后,究竟会去到什么样的地方呢?”
“死后嘛……”
罗艽想到自己死后的境遇。一片漆黑,囿于混沌。困在自己的心魔里求生不能,日日夜夜,年年岁岁。
但她没这么说。她只是开口道,“你大可放宽心。死后之地,千人各不同。有人安逸,有人受折磨……”
徐良娣问:“那你是受折磨的,还是安逸的?”
“都算不上。不过,你倒应该是安逸的。毕竟……”罗艽扯扯嘴角,开始打趣,“我会为你念大悲咒。”
“哈哈!那还真是多谢了。”徐良娣忽然就笑了,“和你一起的几个日子,死着反倒像活着。”
罗艽假意冷笑:“和我在一起开心,前几天还总爱装哑巴。”
徐良娣悻悻道:“对不起嘛。”又‘嘿嘿’一笑,狗腿地说,“但……我真的觉得你是个很有趣的人。你这样的性子,生前,应当也有很多朋友吧?”
罗艽想也没想,“那自然。”
徐良娣:“能多讲讲你生前的事情吗?”
罗艽停下脚步,抬头望了眼月光,眯起眼睛。
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毕竟是百年前的事情,不管时间空间,都离徐良娣太远。
可忽然想到茶馆里聊到的,那位一剑劈塌了三清山的‘风仪门大长老’。
罗艽开口,缓声道:“还记得茶馆里聊到的那个叶青洲吗?”
“记得。”徐良娣说,“就是那个疯子长老吧?”
罗艽叹了口气。“她不是疯子。”
虽然不明所以,但徐良娣仍旧改口得爽快。“哦,哦,虽然我不认识,但总觉得是一个厉害的大人物。”
“她是我的师妹。”罗艽又重複了一遍,“……我师妹不是疯子。”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平,神色无波澜,情绪也没什么起伏。
却引得识海里的徐良娣一愣,再爆发出一道敲锣式的欢呼:“那好厉害呀!!”想起罗艽之前说的‘英勇就义’‘大义凛然’,徐良娣不禁感慨,“天哪,你的一生,应当很精彩,很波澜壮阔!”
波澜壮阔……吗?
听着这个词,罗艽显然愣了愣。
百年前,她那宛如朝露的一生,也曾如天高旷,如海宽阔。
南循千里陂,北至漠江城。
三清道法,一剑霜寒。
万人之上的不觉剑仙,其一生,怎么会不波澜壮阔?
怎么能不波澜壮阔。
可思及此,罗艽瞳眸却分明黯淡许多。
好在徐良娣并看不见。她只是喋喋不休地道,“我这是请了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呢!哈哈哈!我就说你会的术法怎么这么多呢!……”
说话间,罗艽脚步加快,沿那出城的小道,朝着三清山的方向疾行。
三清山的轮廓渐渐显现出来。
月色里,大山显出青翠颜色,影影绰绰,似隔着一层薄纱。
罗艽站在山前,扶着膝盖,喘了口气。
她伸出手,用指尖轻点了点前方。
果不其然,就在她触到前方屏障的那一刻,狂风大作,紧随其后的是一种强烈的灼烧感,沿着指尖飙升到脑海。
“怎么回事?!”徐良娣惊慌失措地问。
罗艽放下手。
四周立刻回归平静。就好像方才的风啊火啊,都不过她们的错觉。
罗艽淡淡道:“还记得茶馆里那几个人说的吗……三清山,被劈没了。”她朝前方挥了挥手,看着指尖冒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徐良娣追问:“什么叫山被劈没了?那我们是上不去了?”
“上得去。”罗艽深吸一口气,细致解释道,“记得我曾用过的法术吗?幻心术,第一层驭心,第二层驭人……我对那邹府少爷用的,是第二层。至于回了渔村,我用的便是第三层,驭情——利用那些人心中最恐惧的情绪,我给她们造了一场噩梦。至于眼前这山……应当是第四层。”
“驭境。”
“简单来说,就是山还在,但别人看不见。甚至连接近都做不到。就像一个结界,将山罩住了,旁人望山,只能望见一片迷蒙的山雾。山雾形成了整座山的轮廓。”
“结界?”徐良娣惊叹道,“这——这么大的结界?和山一样大的结界?”
“比山还要大。”罗艽纠正道。
徐良娣:“那我们要怎么办?”
罗艽:“找阵眼。”
徐良娣:“怎么找?”
罗艽闭上眼睛。
前世,在幻心术的造诣上,她与叶青洲相差无几。虽说百年之中,叶青洲自当精进许多,但很显然,在这三清山外设的心术,并非她最高水准。
何况此时只是找阵眼,也并非要她复原这份幻术。是故,对罗艽而言,并不算太难。
半刻钟后,罗艽心里有数,再睁开眼。
却听见徐良娣小声说了一句:“要日出了。”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但罗艽知道,日出时,徐良娣的魂灵就该散尽了。
罗艽仰了仰头,望向山顶。
下一刻,一头扎进屏障!
如同坠入烈火,又像是跌进风谷,罗艽觉得自己浑身都袭了烈火烈风,疼痛难耐。
耳边,徐良娣的尖叫忽高忽低。
事实上,已经临近别期,徐良娣并不能再感受到痛楚。但她依旧感到惊慌。“你,你在干什么啊!!”
话音落下,罗艽还未回答,便感受到身体忽落入水中。
泉水冰冰凉,打在身上,寒意刺骨。
罗艽却觉得分外熟悉。
犹记百年前,她年少贪玩,总等不到休沐日就嚷着要下山去玩。师娘不让,她就偷偷下去,回山时,把买来的小玩意儿都藏在泉边的石洞里,再两手空空,混上山去。
也忆起,彼时水清浅,她拎着鞋袜,赤脚淌过小泉,坐在岸边穿戴——也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初次见到了被师娘领回来的叶青洲。
那时她十四——也是和此时徐良娣同样的年纪。
而叶青洲才七岁。
粉雕玉琢的,冰雪聪明的小娃娃。
这是罗艽对叶青洲的第一印象。
眉眼惊艳,一双朱唇如桃花,整个人却冷着神色。
三清道人拍了拍叶青洲肩膀,“和阿艽一同上山去吧。”
罗艽拍拍腿,站起身来,装模作样地追问:“师娘呢?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罗艽啊罗艽,不觉得奇怪吗?”三清道人反问她,“你手里才几颗碎银,缘何你每次出去玩,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从不差钱?”
罗艽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
“因为她们不好意思收你钱,才每次只取走一个子儿,”三清道人冷哼一声,“而我现在,要去给你还债。”
得知真相的罗艽如遭雷劈。
望着师娘渐行渐远的背影,罗艽看着叶青洲,颤颤巍巍开了口,“她的意思是,我每次偷跑出去玩,她都……知道?”
小娃娃叶青洲压根儿不看她,只从喉咙口“哼”了一声。
“她替我还了几多钱?会不会很多?我……”十四岁的罗艽泪眼朦胧,“会不会这辈子都还不起?”
这次叶青洲索性不答了,迈着步子,超过了罗艽。
“喂你认识路吗,走这么快!……”
——这是她们的第一面。
几个絮絮叨叨的问题,一个“嗯”字。
罗艽觉得这小屁孩怪瞧不起人。呵,瞧不起就瞧不起,她罗大仙才不稀罕!
*
“你刚刚吓死我了!”
直到罗艽已经走上山道,徐良娣还在喋喋不休地感叹,“我差点以为你也不要命啦!居然这么直挺挺倒下去——哎,你怎么知道,这样就能进来?”
“可别高兴太早。”罗艽只道,“我们现在只是进了这幻境,远远还没到破境的地步。”
徐良娣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罗艽抬起头。
她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以及零星几抹星月的影子,笑道,“虽在幻境之中,却共用同一轮日月。要在此间登高望海……也不是可以。”
又道,“放心。我们站着的地方虽是幻境,但是我们望着的地方都是真实。等我们登到幻境的高处,望见的海,日,月,也都是真实存在的。”
“我倒是无妨啊。”徐良娣道,“我只是想见见那样瑰丽的景色。”
罗艽:“可以。”
徐良娣还未琢磨出这个“可以”究竟意欲为何,就看罗艽‘啪啪’两掌,将发一束、衣摆朝后一扬,利落地打了个结,衣袖系在腕上,双脚踩上石壁——如此陡峭山坡,她竟徒手攀爬起来!
徐良娣大惊失色:“为什么不走山道??”
罗艽淡淡回道:“山道太绕,来不及。”
徐良娣‘呃’了声。“好吧。”
诚如罗艽所言,三清山山道盘山,曲折蜿蜒,观光游景尚可,倘若急着登顶,那实在太磨时间。
可是……瞅了眼头顶上望不到底的峭壁与夜色,徐良娣只觉得恐惧。
但这点恐惧在看到罗艽时烟消云散。
视阻碍为无物,罗艽三下五除二地掠过横生的利石,大气不喘,行动只剩利落。
她眼神坚毅,动作利索,好似攀登的老手,而此刻,也不过是她一次随意的操练。
徐良娣不由得感慨:“若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我这身体这样结实。”
罗艽随意回了个:“不谢。”
徐良娣:“……”
一晃眼的功夫,罗艽已到半山腰。
徐良娣瞥了眼山下,眼神落回岩面。“从山麓到山腰,一刻钟有没有?”
罗艽:“应该要再快一些。”
说完,她将目光投向天边。
远处天岸,晨霭缭绕。水汽循着三清山的边缘,形成一道飘渺云雾,其后,隐约有红日喷薄而出。
目光触到云雾的那一刻,徐良娣一愣,语气失落:“日出之后,我是不是就要走了?”
罗艽没说话。
但徐良娣知道,这就是回答。
罗艽抬起头,紧盯着山顶,活动了筋骨,再次攀爬。
却听徐良娣猛地吸了吸鼻子。“小时候,我贪玩,总是日落才回家。”
怎么突然说这个?罗艽不明所以,心下诧异,但没吭声,也不开口打断。
她只是继续看着前方,生怕一个闪失,落下山去。
徐良娣继续道。
“出去玩得晚了,她们也决计不会来寻我;回到家了,总要挨骂。
“一次滚下山坡,我被村口插秧子的奶奶抱回去,我的脚上破了好大一道口子,淌着血,好疼,但她们看了一眼,说,‘怎么不死在外面’。
“奶奶和我说,‘这只是气话,天下母父,没有不爱自己小孩的’。隔了几日,她们也说,‘良娣,因为你太贪玩,我们才会骂你’。她们说,她们是爱我的。”
徐良娣絮絮道,“脚伤疼,我让娘给我捉点药,我说我要新布鞋。娘说,我们家穷,没这个闲钱。”
“再后来……弟弟来了。”
“阿爹没有文化,便卖了自己的渔具,寻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先生,讨来‘思危’这个名字。弟弟身体不好,阿娘卖了自己的嫁妆,也要给他采药。”
“有一日,我和弟弟一起去村口玩,他想要石缝里的兰草,我不想帮他采。不料那日傍晚,他独自一人偷摸着出了家门。”
“于是我们饭也不吃了,去寻他。”
“被寻到时,弟弟的手卡在石缝里,哭着说,‘是姐姐不给我采兰草,是姐姐不给我采兰草!’”
“阿爹二话不说,给了我一个耳刮子。打得我脑子嗡嗡作响。”
“我好似,被那扇耳光打醒了……说是清醒,也不确切,但好歹,我晓得了。
“弟弟闹脾气,有鲜鱼汤喝。我若是闹脾气,大抵三天都没得饭吃。”
“我才明白,奶奶当时那句‘天下母父,没有不爱自己小孩的’——是啊,大抵只有徐思危,才是她们的小孩。
“也才知道,她们不是不会温和地说话,只是不愿意那样待我;不是不会去找,只是不愿意去找我;不是没有钱,只是不愿意给我花……”
“我没有家的。”
像是被这五个字灼到一般,罗艽沉默许久,却只在此刻觉着一阵天旋地转。
而天边逐渐显现的光亮,耀伤了她的眼睛。
罗艽在同一个位置停留太久了,脚下岩土松动,手中握着的细枝也要从树干上脱落。
就见她一瞬不稳,险些要从岩上掉落!
“啊——!!”徐良娣一声惊呼。
风一过,层云显现出光亮。
罗艽吃力地踩在一副石壁上。
她左脚朝上一点,向下借力,终于在碎石要掉落的前一刻,稳稳停在了高处。
徐良娣:“你没事儿吧!”
罗艽:“不要紧。”
徐良娣:“估计是太着急了。其实……不看也可以的。”
天边早就显现出霞色。徐良娣知道,自己的魂灵已经慢慢涣散,所以才在此前,絮絮叨叨了这么多‘临终遗言’。
她没有和谁抱怨的习惯,身边也无人听这些琐碎心事。她不喜欢这世间的所有。
但她很喜欢罗艽。
“就差一步了。”罗艽瞥一眼天色,“我罗艽,向来说到做到。”
徐良娣忽而笑了。“原来你叫罗艽。”
她们也当生死患难,居然在最后几刻才交换了名姓。
罗艽“嗯”了声,蓄尽全力,攀上最后一处峭壁。
她面向的是万山云海。
天地开阔。
远处山色深暗,有如墨染,海面碧蓝,恍若玉髓。
是一道极好的海光山色、瑰丽风景。
——也正是下一刻,红日喷薄而出。
云雾茫茫如海,伴了万丈霞色,竟流光溢彩。
晨色里,罗艽迎着光,颊上落出一滴清泪。也不知是谁的。
“去个好人家吧。”罗艽说,“千万别再遇到那般的母父了。”
可徐良娣,应当是再听不见了。
感谢读者[木木]的评论和雷和营养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