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然……咱还是改个名儿吧?”
截至戌时,这已是林稚第四次如此劝说罗艽。
“千万别怪我多嘴,但今早的境况你也瞧着了。你或许不知道,我们清都人,从小都是听着叶长老的鬼故事长大的!叶长老啊!可止小儿夜啼的叶长老啊!……”
“虽然……据我所知,叶长老疯归疯,没真的拿过谁的性命,但是……”林稚咽了口唾沫,忽然瞪起眼睛,“说不定、说不定就指着你杀鸡儆猴!”
罗艽低头,挑着盘子里的青菜梗,思索林稚那些话,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我还是不理解,缘何叶青洲如此仇视……仇视她那个师姐。我从三清山来,一路也听了她二人许多故事……”
“停停停!”林稚打断她,“你说你向谁听了许多她二人的故事?”
罗艽犹犹豫豫道:“说书的,卖茶的……”
“这不可能!”林稚果断摇头,“她们是嫌命长还是怎的?居然敢议论她们?!”
罗艽指出她的矛盾。“你说你们清都的小孩儿,从小听着叶青洲的鬼故事长大,现在又说,旁人不敢议论她们?”
“对啊。”林稚点点头,“叶青洲,不管别人如何议论自己。但却会逮着那些谈论她师姐的人狠揍。”
罗艽思索片刻,忽然满怀希冀地抬起头:“叶青洲无所谓别人说自己如何,却不许别人说师姐坏话。如此说来,岂不是说明,她很敬重这师姐?”
“……屁嘞。”林稚皱起眉,费解地瞥了眼罗艽,跟看傻子似的。“说她师姐好话的人,被揍更惨。”又浑不在意地耸耸肩膀,“不然怎么说是恨呢。哈哈。”
罗艽:“还是觉得难以……”
林稚忽瞪大眼睛,佯怒地将她打断,道,“姑奶奶,能不能别问了呀!早上那事儿才过去多久……再说了,她仇视是她的事情,关你什么事儿啊?”
对上罗艽幽怨的目光,林稚装模作样地捂住嘴巴。“哦!你被殃及池鱼了。”说完,又大剌剌拍拍罗艽肩膀,“算啦,不想改就算了。好在叶长老不授课不收徒,等明日考核皆闭,就天高皇帝远啦!……”
罗艽黯了黯神色,未再作声。
依照考核提示,今日歇息,明早巳时考核精算,午时用饭,未时考核医药;再往后一日,则是机巧、曲赋与书画。说是题目不多,自由发挥;至于具体考题,全凭随机。
罗艽觉得,既然题海茫茫,临时抱佛脚已无用,那不如好吃好喝,养精蓄锐。
是以,在林稚尚挑灯夜读时,罗艽安然入眠,一觉睡至天明。
*
次日的考核,风仪门派了个垂垂老朽来督考。偌大学堂,统共一十七人,都坐得零散。
距离考核开始还有三刻钟,眼下,所有人已入座。
罗艽抱着手臂,双眼微阖,整个人犹在梦中,连座位也选的最角落。
邻座窸窸窣窣地交谈,不巧撞到她桌角,低声道歉时,却看罗艽一个钓鱼颠颠醒了自己。
她睁开眼,眼底透了些茫然,就差在脑门儿上添四个字,‘混口饭吃’。
而学堂前排,也有几人齐刷刷地围着堂桌坐着。
显然不同于罗艽这种‘差生’,她们个个儿坐得板儿正,仿若对试题摩拳擦掌。
其中坐得最端正的,当属昨日调侃罗艽的粉衣女子,周倦。
——周綮王朝的二公主,长宜公主周倦。
昨日与林稚闲谈,罗艽总算把当今清都位高权重者认了一番。比如林稚她自个儿,乃清都最大典当铺行商坐贾者的独女,而林家虽为民商,却也与皇亲贵戚私交甚笃;而她和周倦,就属于‘虽不熟,但总能说上几句话’的关系。
至于周倦昨日与罗艽说的‘阿姐’,自然是长公主周空。
她二人为姊妹;是故,罗艽昨日初次见她,却也觉着眼熟。
周綮王朝,太子周婺,年二十有二,长公主周空,年十九,皆为已逝的昭映皇后所出。
二公主周倦,年十四,二皇子周随,年十一。此二人分别为后宫谙妃、睿妃所生。
昭映皇后薨后,周庆帝一病不起——世间传其相思成疾——言而总之,二皇子往后,周綮后宫再无子嗣。
回想起周倦那与周空几乎如出一辙的微笑,罗艽只心道,世间名门派果真藏龙卧虎,即便新生之流,也不会例外。
可转念一想,罗艽又分明记得,宦官子代、皇室之人若想修道,多往龙吟岛。
“你问长宜缘何要来风仪门?”林稚重复了罗艽的问话,拧了拧眉毛,这样答她,“她的生母谙妃,原是唐家人。如此算来,她也算是唐忆长老的小辈。”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倘若想往官场累积人脉,龙吟岛固然是最优解;可若真是想精进修行,那还是往风仪门吧——”
“何况长宜本就有修行之能,若能从此更上一层楼,自然是最好的。”
“哦,说起来,户部尚书的曲小姐、朱右丞家的小少爷……我的这些朋友,也算是有心修行之人,哎呀,不过她们都在石阶那会儿……被唐长老淘汰了。”
循了这话,罗艽想到石阶那山崩地裂的架势,又忽对风仪门有了许多敬畏之情:真是不畏权贵、一视同仁。百八十人只余一十七,如此看来,此次风仪门的考核绝对算得上形势严峻、态势严苛。
“按照常理,风仪门五大长老,除叶青洲外,各收一徒,那便是四位内门弟子;外门弟子又分四脉,算、医、器、文,各收三到四位小徒。不管怎样,咱们总是有处去的。”
考核前,林稚拍了拍罗艽肩膀:“本小姐慧眼如炬,从不会看走眼。”这位阔小姐信誓旦旦,比罗艽本人还要自信几分。“你是争内门之席的料。”
*
二日已过。
统共一十七位考生,罗艽排十一。固然不算高,但罗艽自觉满意。
她的分里,医药丙下,垫底;精算和机巧一个乙中一个乙上,倒算是中不溜;最让她得意的,还是诗文——十七人里,唯一一个甲上。
当然,并非因为她有多少飞扬文采;得亏此次考题为‘生死’。
这里个个毛头小儿,不知生,更不知死。而罗艽又经生、又历死,甚至比那些长老还多几分谈论的资格。
有经历,才写得最顺手。
‘死生虽大,犹可察也。古人云,同死生,轻去就;便如逝水终归海,月落不离天,见死生,才见天地万物’——
“嗯。小蕉,你应当是要去‘文’一脉的。”
红榜前,林稚摸着下巴,砸吧砸吧嘴巴。“许长老给出的甲等不多,只要给了‘甲’,无一例外会被收为内门之徒。更何况,你还是个‘甲上’。”
罗艽摇摇头:“但我才排第十一。”
林稚摆摆手:“这不重要。”
林稚排第四,其中医药与机巧都是甲上;照她自己的话,‘毕竟苦读了两年,这战果也不过马马虎虎’。
林稚往上,是周倦、方檑、霁明净。周倦不多说,光在学堂里,罗艽就领教了此人严于律己的模样;而至于霁明净,从众人言语间罗艽得知,她是当朝太医署霁太医的亲孙女,也是清都鼎鼎有名的才女。
“但这个方檑……”林稚眯了眯眼睛,“闻所未闻。”
风仪门议事堂外,一少男走过,相貌清秀以上、俊秀以下,浑身上下却没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林稚戳了戳罗艽,与她咬耳朵:“呶,就这人。”
罗艽看过去,一眼认出这是彼时清水河上,与她、林稚一同乘坐小舟的少男。
罗艽才要开口。
恰此时,一道风过。
迎了这松风,议事堂的门倏尔大敞。
所有学徒不约而同地抬头,向堂内望去。
老掌门久病不起,鲜少出席此类场合;是故此刻,除去中间一副神女图,其左右之人一坐一立,分别是叶青洲与唐忆。
此外,是文、器、医的三位长老,许长老、阮长老、池长老。
堂内气派无比,天顶云光四泻,庭间一副西王神女图,其下金丛瑰树,环绕一湾白沙泉。
厅堂边缘,漫卷诗书长如榕须,垂于平地,竟如幕帘——
可如此种种,罗艽皆未看进眼中。
她只盯着神女图左侧,胡桃榻上,那一袭白发如雪。
明如皎仙,肆意又不可方物。
分明相隔极远,可罗艽却知道——
她在看她。
[注]本章“逝水终归海,月落不离天”改自 [唐] 清尚《哭僧》:水流元在海,月落不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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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