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艽敏锐地感觉到,风静了。
天色也陡然变了。
若说先前破了幻境,周遭事物忽又灵动起来,那么此刻,一切像是都停滞了。
而毫无疑问,这些变幻都是眼前这位女子带来的——
罗艽望向她的时候,那人也向她走过来。
单看形貌,这女子绝对是谪仙似的人物。
她并未束发,白发如霜如冷玉,循风便是雪落;神姿绰约,一顶潦潦白纱帷帽、一袭守孝似的白衣,在她身上却似九州仙袂,飘飘如冯虚御影,浑身一抹冰雪气。
要不是罗艽定力好,指不定都看傻了。
拜托!罗艽心道,那人周身散发的杀气可不是说笑的!
果不其然,一晃神间,那人已经近身,提一把匕首,直直向罗艽刺来!!
罗艽大惊失色,下意识往后一倒,雪球似的滚到一旁。
她堪堪躲过一刀。
听着耳边急促的风声、匕首刺进石中激烈的摩擦音,罗艽心有余悸,又借着力,朝外一翻。
可才刚停稳,又听耳边簌簌风起,一道夹杂着煞气的刃风直逼而来!
罗艽这才摸出怀里的长生剑,反抗起来。
百年不握剑,她分明生疏了不少;而徐良娣这身躯显然又没什么灵力加持。
可好歹好歹,她手中的长生剑为世间罕有之仙品,威力尚可。
摸出长生剑抵御,并非罗艽本意。她本以为长生剑本身就够有威慑力了,哪晓得眼前这人根本不识货!
罗艽忿忿道:“这可是长生剑!这可是长生剑!”
女子刃气并无停顿。
威力反而更盛。
“所以?”她回。
女子声音空灵,落落如环珮轻响,泉水叮咚。
听她语气,罗艽觉得她可能挑了挑眉,又或许没有。隔着薄纱,罗艽看不真切。
她只看见女子手中匕首。
老实说,那匕首……绝算不上一把好武器。不仅粗糙,而且陈旧,锈得像那烂柯人劈柴的斧头,青一点红一点,真的不大好看。
倘若站去集市上酒肉贩子摊前,细细观察那剁骨头的菜刀,定会发现,那些菜刀刃上的残痕,都比这匕首来得精致!
——但此人运气,又不可谓不精妙。
蹁跹如惊鸿,矫健如游龙,过处宕起一阵锐利却又回张的风。
以粗劣钝器,藏精巧利锋。
罗艽深觉,眼前女子用剑、用刀,技法应当都是极好的。
毕竟此人锋刃指向之处——眉眼、脖颈、右腕、脏器——全是罗艽命门。
乒乒乓乓,几招来回之下,罗艽屡战屡退。
更可气的是,也不知这女子是不是可怜她,或者追寻公平一类,总之在与罗艽过招时,她鲜少使出灵力。
即便如此,罗艽仍然……狼狈至极。
罗艽气得急眼,口不择言:“喂!你干什么呀!打什么啊?有什么好打的,我们认识吗?!!我怎么你了?啊?刨坟还是杀亲爹了?……”
大抵是被罗艽劈头盖脸一顿嚷嚷吓了一跳,那人有一瞬的失神。
可失神之后,是更猛烈的进攻。
罗艽把心一横,以进为退、以攻为守,干脆以一种赴死的神色,挥向女子!
‘当——’
罗艽只觉虎口一震,剑柄烙铁似的烫,她一个激灵,将剑朝前一丢——
剑脱手了。
甚至,还被对方稳稳当当地接住了。
两手空空的罗艽,心下一阵悲凉。
太丢脸了……明明从十四岁就没再犯过这种蠢事。她觉得此刻自己的状态,说句“抱头鼠窜”都不为过。
而眼前人翩翩然退开一步,潇洒挽了个剑花,开口,半是嘲讽,半是调笑。“谢了。”
罗艽气得七窍要冒烟。
罗艽问:“你打我做什么?”
那人不答,只隔着帷帽白纱,对她扬了扬下巴。“是你破了这个阵?”
罗艽装傻:“什么阵?”
那人似是冷哼一声,又问:“来三清山,所为何事。”
虽是询问,整个声调也冷冰冰地没有起伏。
觉察出对方杀气减弱,罗艽“呃”了声,如实道:“看日出。”
女子讷讷:“……日出?”
不知为何,罗艽忽觉得眼前这人她大抵认识——
不仅认识,或许还……尤为熟稔。
尤其是这份隐约有些费解的模样。
罗艽觉得,百年以前,身边一定有谁……也爱用这种略显呆愣的语气回话。
但她记不起来了。
她望向女子,“我们曾见过吗?”
女子看着她,神色淡淡,却不说话。
但罗艽却分明感受到了她眼里的不屑。
罗艽忽然觉得自己有病。
因为就算眼前人眼里这抹不屑,她也觉得分外熟悉!
一定曾有人,也拿这种眼神望过她!!
可罗艽绞尽脑汁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出来,百年前有谁敢对她这个久负盛名的不觉剑剑主,持以这么轻蔑的态度……还让她不反感的。
仿佛记忆里一抹淡淡的影,随便一点动静,忽地就散了。
淡影散后,心里像缺了一处口。
落落的,如破旧窗角,漏着伶仃凉风。
回过神的刹那,罗艽无意识地伸出手,抚上对方帷帽。
砰!
电光石火之间,女子一个肘击,撞得罗艽眼冒金星。
本能退去四五步,布鞋底都磨得冒了烟。看着女子掉落在地的帷笠,罗艽一阵迷茫,却看面前又是一个手刃劈来。
罗艽硬生生又挨了一下。
“对不住对不住!”她熟练滑跪,道歉也诚恳,“我不是故意要摘……对不住啦!”
白衣女子充耳不闻,一个闪身,提着匕首又是一记狠招。
罗艽手无寸铁,一边躲一边喊叫:“对不住啦!别打啦!我知错啦!别打啦!……”
耳边是簇簇疾风,自己的道歉在无尽紧逼的杀意中显得愈发滑稽可笑。
罗艽缩头缩脑、东逃西窜,终于在最后关头怒喊一声:“别打了!!”
女子被她吼了一道,整个人一愣。
罗艽抬起头,这才猛然发现,女子帷笠白纱之下,竟还戴了一抹眼纱!
珠钗似珊瑚又似鹿角,坠许多绫罗珠花,其下悬着的一抹纯白眼纱,盖住了她大半面容。
可余下的半张脸,又分明是少女模样。
罗艽真真切切地瞧见了对方苍白的薄唇与毫无血色的双颊;此刻她们挨得实在太近,甚至呼吸交错,视野都随此变得逼仄。
而罗艽能感觉到,层层包裹下,那双眼睛失神又落寞。
沉迷美色绝非英雌,乘胜追击才是硬道理——前一刻还抱头鼠窜、久久失神的罗艽,此刻趁机一个闪身,反手回击,朝对方腕上一打,击掉她手中匕首。
女子回神,冷哼一声,将左手一抬——竟隔空索物,提起长生剑!
下一刻,在罗艽绝未反应过来的时刻。
长生剑的剑锋,直指她瞳孔。
一阵凛冽剑风,掠过罗艽脸颊,带起火辣辣的疼痛。
罗艽瞪着眼,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
事实上,那剑锋离罗艽并不算近。
她却有一种……这把剑随时会穿过她双眼,将她脑袋生生钉到后方岩石之中的预感。
因为眼前人,杀气实在太重。
杀气之盛,煞气之深,竟让罗艽产生一份错觉,以为这人的杀气,并非针对自己。
这杀气,分明有一种玉石皆焚、举世陪葬的气势。
她对世间万物的死生,皆不在意。
罗艽缓缓抬起手,声音颤抖道:“对不,对不住……”
却看白衣女子倏尔将剑一提。
她挽起一个剑花,将其掷于地,单手掐诀,御着剑……
走了。
*
罗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锦官城。
被白衣女子打得有点儿懵,她浑浑噩噩,两手空空,脑子也不灵清。
只知道所过之处,好似……所有人都在谈论三清山重归于世的事情。
街边的小贩也不例外。
她们说,三清山被困在迷雾中将近一个甲子,比在座的许多人年纪都长。有很多人在锦官城住了半辈子,直至今日,才窥得其真容。
又说,今日为三月廿八,和一个甲子以前三清山被迷雾笼罩的时刻,好似相差并不太多。“如今三清山重见天日,也不知该托谁的福。”
罗艽闻言,托杯的手猛然一抖,险些摔去地上。
好在补救及时,杯中茶水并未倾倒太多。
她看着杯中的倒影,无声笑了笑。
按照以往性子,罗艽做了什么壮举,绝对是要到处嚷嚷百八十遍的。方才,居然也下意识要来邀功了。
她想,这也太像打虎的武二郎了:利落下山,见到山下挂着的虎皮,又开始侃侃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以前为什么总喜欢这么做?是想证明自己并非无用,还是想得到谁的青睐?
恍惚间,罗艽又听到那个名字。
“或许……就是叶青洲自己破的。”有人窃窃道。
“我听那村头李嫂的娘舅的姨母的小童说,见到了一袭白衣白发,御剑而去的身影。”
罗艽刚接住的茶盏,在此刻又偏离了方向。
原来那真的是……叶青洲?
罗艽不由得开口询问:“你是说,白衣白发的那个人……是叶青洲?”
旁桌的妇人闻言,却挑了挑眉,自来熟道:“你也被她揍过?”
也?
罗艽不禁问:“她经常打人吗?”
“是啊。”妇人道,“不由分说,哗哗两道剑气,劈得人找不着北。”
罗艽心下苦笑:那个气场,那个打法……叶青洲,你被叫成叶疯子,还真不算太冤。
妇人瞅了罗艽几眼,又道:“看你没缺胳膊也没少腿,算比较幸运的了。”
罗艽尴尬笑笑,也不知该如何答。
正此时,一道叫骂的声音顺着一壶沸腾茶水,‘呲啦’一下撞入茶水摊。
被砸到的客人惊叫一声,气愤地抬起眼,刚要咒骂,却在瞧见来人时没了声响。
茶水摊里的客人都惊异地抬起头来。
来者三人,各顶着一张又臭又丑的脸,面上鼻青脸肿、伤痕累累——倒让罗艽觉得有些许眼熟。
周围有人没憋住,小声嗤笑了一道。“我晓得这仨人!今早天蒙蒙亮,打更的衙儿见这三人光溜溜地被挂在自家店门口……那场景……”
下一刹,那碗滚烫茶水,立刻被泼到了出声者的面上。
便见三人之中,较为清瘦者拎着茶壶,吊起个三白眼,斥道:“长舌公,你嫌命长?”
罗艽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昨夜那黑心茶馆中,面上和蔼底下阴暗的店小二!
而他身边二人,也都是昨夜的人;他们脸上的伤……也都是罗艽打的。
罗艽扶额:难怪眼熟。
她大剌剌迎上三人目光。
视线交汇的瞬间,店口那三人竟还带了些后怕似的一愣。可下一刹,他们瞥了眼门外,立刻又生出许多硬气,便摆起凶神恶煞的脸,对着罗艽呵斥道:“妖女!让大爷我好找!别以为你能逍遥自在,我们请来了贵人。今日,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他身后,另一人唧唧歪歪嘀咕着:“倒灶娘们儿……被那姓叶的疯子揍也就算了,怎么随随便便来个小女娃都一股子疯劲儿……看我不搞死你,爹的……”
“哈,”罗艽懒洋洋,语气分明挑衅。
“贵人?能有多贵?”
“呵呵。这可是我向官府姥爷请来的大贵人。”像是问到了点子上,三人抹了把面颊,迅速变了一份嘴脸,对门外人毕恭毕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罗艽听见了敲木鱼的声音。
少顷,一个身穿暗黄袈裟的中年男子步入茶水摊中。
他正对着罗艽,文绉绉行了礼,敲了三下木鱼。
咚,咚,咚。
敲完,收了木鱼,再是一个文绉绉的礼。“女施主,你无故伤人,又使手段辱人,本应至衙府一叙。你却夜半出逃,又是一道罪过。”
罗艽:……
暗黄袈裟,红木木鱼,尤其是这渗人至极的兰芥礼——这是兰芥州的秃驴!!!
百年前千里陂一役,罗艽被这群秃驴坑得不浅,赔了不觉剑,还差点折下半条命。
而此刻,眼前这秃驴居然还以官家人的身份,一口咬定她才是过错方?
又是新仇又是旧怨,罗艽着实很难摆好态度。她冷笑道:“无故伤人?辱人?分明是他们耍贱在先!借着职务之便,朝房内散迷香,说是什么久未见到女子,精虫上脑……”
“一、一派胡言!”店小二急急打断她,又转身看向和尚,“大师!你莫听她胡言,那迷药与我们无关啊!我们仨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事,怎么可能行此等龌龊之事!大师你也看到了,这女子脾气火爆,说话不讲分寸,昨夜,分明就是她一时兴起作恶作恶,采来迷药,先发制人,将我们缚在大道前,羞辱我们!不然我们三个成年男子,怎会打不过这一个小小女子!”
店小二黑白颠倒、胡搅蛮缠,听得罗艽火冒三丈。她握紧拳头,运气起诀,抄起桌上茶盏,往那店小二脑袋上奋力一掷——
却见那和尚提起木鱼犍稚,朝茶盏的方向轻轻一点。
半掌大的茶盏,凭空碎成齑粉。
茶水摊里,有不怕死的留下来看热闹的,此时都倒吸一口凉气。
“女施主,莫要逼人动粗。”
垂下手,中年和尚微弯了腰,道,“不管事实何样,请……先与我们走一道吧。”
罗艽眯了眯眼睛。
若放在以前,这种秃驴她对付百八十个都不在话下。
可现在……
她记得方才,秃驴拿起木鱼犍稚,对着茶盏轻轻一点。罗艽何等眼力,她自然知道,倘若那秃驴轻点茶盏的力道再加大一些……
那茶盏会停滞、回头,再以更大的力度,朝着罗艽飞旋而来。
而那番力度,在谁的脑袋上砸出一个窟窿眼……都是不在话下的。
罗艽未必挡得住。
她“啧”了声。
“悉听尊便。”
二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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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