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被束了起来,窗外的景致便可一览无余。修剪得整齐的草坪和树木依旧郁郁葱葱,几只白色的天鹅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悠闲地游着。
奥利芙一会儿看看加尔尼特,一会儿又看看女儿,杯中的茶水由热转温,现在都已经凉透了。
“妈妈,蛋糕都凉了。”比阿特丽丝忍不住提醒她。
奥利芙抿嘴一笑,“刚听闻你成婚的消息时,我就一直在想法恩塔尼西亚陛下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加尔尼特一听,连耳朵都红透了。
“你是被烫到了吗?”比阿特丽丝笑眯眯地打趣她。
加尔尼特横了她一眼。
“陛下,前几日我初见你的时候,虽然不过几句交谈,但我心里依然确定你是个端方稳重之人。”奥利芙切下一块蛋糕,刚要放入口中,却又抬眼细细瞧了瞧加尔尼特,忍不住笑了,“样貌还那么漂亮。”
加尔尼特的耳朵都要红得透明了。
“夫人……”他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我一定会让比阿特丽丝一生幸福的。”
奥利芙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加尔尼特。无论怎么看,这位国王都毫无疑问是个有天日之表的漂亮青年,和自己的女儿并肩坐在一起,真是一对无可挑剔的璧人。
伊瑞斯当年也和他一样,年轻得要透出光芒来了。
“陛下,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本没有资格这样要求你。但是,我还是想请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照顾比阿特丽丝。一生。”奥利芙不知是欢喜还是忧愁,“未来是不确定的,灾厄也随时会降临,到了那时,请你一定要陪伴着她、信任她、爱她。”
世界上最初的男人和女人为了诱人的智慧果而永久失去了他们的伊甸园,被迫在荒凉的土地上开始艰辛的生活。但是,谁说这份苦难会给幸福蒙上阴影呢。
既已结为夫妇,那彼此所在的地方即是真正的乐园。
奥利芙把女儿的手放在国王的手掌心上,用力握紧。
“好好珍惜彼此,这是一生幸福的秘密。”
她微笑。她已经很久没有露出不带一丝阴霾的笑容了。
“妈妈。”
比阿特丽丝刚想说什么,忽然看见奥利芙的笑脸骤然间僵硬了。笑意在她的眉眼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怨恨还有悲伤。那个来之不易的笑容短暂得就像被吹皱的湖水,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妈妈……怎么了?”
话刚出口,她就明白了。
“贵安,陛下。”她听见了父亲的声音。波澜不惊,彬彬有礼,一如往昔。
父亲身着黑色正装,笔直地立在窗边,高且瘦的身形一半浸在光亮中,一半浸在浓黑的逆光里。
“比阿特丽丝,你和陛下先离开好吗?”
“妈妈……”比阿特丽丝心下渐冷,她隐隐感觉自己犯下了大错。
加尔尼特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奥利芙神色大异,心中便已有几分了然。“让他们好好聚聚,我们先走吧。”他半哄半劝地搂着她离开了这里。
*
“我的女儿呢?怎么是你?”她的神色冷冰冰的,声音也冷冰冰的,整个人仿佛都在冒着寒气。
诺索尔侯爵倒似丝毫不察,他微微笑了,“你是奥利芙?还是幽灵?”
她苦笑一声,“我还能在这里好端端地同你讲话,你说我是活人还是鬼魂?”
“就算是鬼魂,我又有何惧?”
奥利芙默默地注视着他,却怎么都寻不见少年时的痕迹。倒是这语气和神态,依旧和当年一模一样。
他和玛格丽特成婚的那个夜晚,她跑出来偷偷见他。她战战兢兢生怕有谁瞧见,可他依然举止从容,一言一行都和以往无异。现在想来,他好像从来都是这么冷静克制、波澜不惊,好像外事外物没有什么能动摇他、改变他的。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啊。”她重重地叹气。
“这难道不好吗?”侯爵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地泡起茶来,“你自己不也一样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都没变。”
奥利芙说:“我早就改姓费那莱了。”
侯爵的手停顿了一下,“是迪安吧?”他舀了两勺茶叶,“他待你应该很好。起码不会害你难过。”
“比阿特丽丝呢?我要见她。”她不接话,又问了一遍。
“是布里莱尔。”
“你连她的名字都剥夺了么?”她怒容隐现。
“新的名字,新的人生,这也算是我的赎罪吧。”
奥利芙别过头,“你连赎罪都不配。不过有件事我还是要感谢你。比阿特丽丝的婚事……你多费心了吧。”
侯爵取过两个杯子,倒上刚泡好的热茶,接着又在其中一杯里加上两块糖,放到奥利芙面前。“那是他们年轻人的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接过茶杯,“你就不问我……当年的事情吗?”
“你若想告诉我,自然会说。”
她吸了一口热茶,“比阿特丽丝说得对,我再恨你都应该告诉你真相。”
侯爵缄默着,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他已经死去的妻子。
“你没忘吧?那年我心灰意冷,投湖自尽了。哼,湖水再冷,依然清澈明亮,可比人世温柔多了。我只感觉自己的意识在一寸一寸被侵吞。我本以为我自由了,想不到就连死亡也如此艰难。当我醒转过来的时候,你猜我在哪里”她凄楚一笑,“我已经躺在灵柩中了。”
“那几日我不在家中。”他声音低沉。
“是啊,如果你在,我又怎么能逃离你身边?相逼是仆人见我没了气息,以为我已经死了。死了……我当时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眼见自己的女儿在受苦却什么都做不了,而那罪魁祸首还是自己的丈夫!说起来我还真是没用。本来死意已决,可真与死亡面对面的时候,我倒怕了。一想到要被活埋在地下……哼,这种恐惧你能懂吗?睁眼只看到一片漆黑,连动都不能动!我拼命地哭,拼命地呼救,可是没人来救我。那个夜晚我永生难忘。到了后来,眼泪也流干了。我开始反省,反省自己的愚蠢。”
“愚蠢?愚蠢的不是你,是我。”侯爵一字一句地说道。
奥利芙摇头。
你一生都不曾做过错事,何必如此自嘲。说到底还是我不识大体,不懂你的大义。迪安才是……傻瓜。为了我大错小错不知犯了多少。可我却……唉,罢了罢了。
“灵柩尚未入土是我的幸运,而与迪安相遇是……天可怜见吧。”奥利芙慢慢搅着杯中的茶水,一块光斑被搅成了透亮的漩涡,“迪安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撬开灵柩,救了我。他并没有听到我的哭声,他只是想再见见我。如果那些日子迪安不曾来访,那我恐怕就要闷死在棺中了。掀开棺盖的一刹那,我只觉得眼前所见的夜空是那么明亮,几点寥落的星光灼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迪安是那么温柔,他什么都不问,也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陪伴着我。直到他病重的那一刻,依然未曾改变。可是伊瑞斯,你不会知道,我多么希望那个人是你。如果时间能在我们少年时候多停留一会儿,我宁可折去一半寿命。
谁知侯爵听了之后,只是平平静静地道:“棺中装的只是一些石块土块吧。”
奥利芙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诧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她的表情才渐渐松弛下来,忧悒浮上眉间。
“是啊,你是聪明绝顶的诺索尔侯爵,没有能瞒得过你的事情。”
“这是痛苦,无所不知是痛苦。”侯爵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叹了一口气,“奥利芙,我自懂事以来,就一直坚持做自认为正确的事情。我自诩这一生不曾做过错事,不曾有违大义。但是奥利芙,奥利芙啊……我独独负了你。”
“你是在求我原谅么?”
“原谅能挽回得了什么?”侯爵的话中透着浓浓的苦涩。
奥利芙把脸埋进手掌,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呜咽了两声,道:“你是我一生的阴影。就算我是已死过一次的人,依然逃不开。”
奥利芙啊奥利芙,你穿过了草原、森林和山谷,终究是为了和谁相见呢。
奥利芙啊奥利芙,你跨越了时间、生死和地域,为的是短暂的相见,还是永久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