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你这符画的长进了不少嘛,都快赶上我七成……咳,六成吧。”
离议事堂不远,清风院的一座偏堂,江长安坐在屋内,欣赏起手里的符,忍不住夸赞道。
“师父言过了。”琼玉站在江长安身侧,替她斟了一杯酒。
江长安笑了笑,举杯饮下浮欢酒,又道:“不愧是我亲徒儿,符画的好,酒也酿的好。”
顿了顿,她又疑惑起来:“真奇怪,我那兄长还没商议完大比的事?”
琼玉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唉,天天商议来商议去,有什么意思呢?”江长安最不喜这些事,故而虽然挂着个副宗主的名头,其实什么实事也没做过,是个有名的闲人,“我说玉儿啊,你在内门呆的久了,有没有什么看好的弟子?”
“弟子虽在内门有几年时间了,可平日里多半只在画符堂,并未结交到什么人,更别说看好的了。”琼玉摇头,如实回答。
江长安“噢”了一声,又叹了口气,道:“我是一点也不想去看那劳什子的宗门大比,偏生那多管闲事的楚云裳总告我个游手好闲,说我上一次收弟子还是三年前……可我收的徒弟水平好呀,就算少收点清闲了些,又能如何?”
“师父,不可乱说。”琼玉低声劝起江长安,她总这样口无遮拦。
“哎呀好好好,我不乱说,”江长安懒散地朝椅子上一靠,却还嘟囔着,“早知道先打探打探内门有没有什么值得收的弟子了。凭我的职位,走个后门直接收了多省事,免得宗门大比上跟这个那个的长老抢个小弟子,麻烦又无趣。”
说着说着,她又笑问琼玉:“玉儿,你看我直接把那内门的大弟子收下如何?”
“长老们不会同意的。”琼玉边回答,边给江长安又倒了杯酒,免得她再乱说下去。
“哼,长老,我还副宗主呢。”江长安嘴上这么说着,却只能不太高兴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刚举起杯子,却听见门口有嘀嘀咕咕的说话声。
她看了眼琼玉,琼玉看样子也并不知情。于是又把杯子放下,提了提声音问道:“出什么事啦?”
她问只是因为好奇,真要出事她才管不着,反正宗主和长老都在,用不着她管。
“没、没事。”外面的弟子知道是自己不小心说话声大了,连忙噤了声。
“你进来。”江长安才不信这话,吩咐了那弟子进门,等他站稳了,才笑眯眯地问,“没事是什么事?”
琼玉知她师父又起了八卦心,有点无奈,却并不阻拦。
“就,就是有个外门弟子闯到了议事堂前,被宗主责罚了。”弟子垂首立着,因为这个长老很少来议事堂的缘故,他对她知之甚少,故而很是谨慎。
“噢,外门弟子?能闯进来?”江长安笑得更明显了,心中只觉稀奇,不过转念想到是被她那个不近人情的兄长责罚了,又追问道,“宗主罚了什么?”
“宗主好像动了怒,那外门弟子被罚杖二十,其他内门弟子被罚了抄门规。”弟子边说着,想到那二十杖,自己好像也觉得疼了。
“什么?二十杖?!”江长安惊讶起来,“就是内门弟子犯了大错,至多也不过二十杖,这样罚一个连内力也没有的,不是要出人命?”
台下的那弟子不吭声了。
琼玉皱了皱眉,总觉得有些不安,出声问道:“可知那弟子姓名?”
“先前求见时倒报上过名字,好像是叫什么,许什么遥……离得远我听的也不一定准确。”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把知道的说了出来。
“许之遥?”琼玉匆忙追问。
“好、好像是。”那弟子自己也不确定了。
江长安反倒奇怪起来了,看向琼玉道:“怎么,你认识?”
琼玉眉头紧皱,没有立即说明,只是唤了一声:“师父……”
“哎,行行行,我去看看。”江长安会了意,一边起身一边道,“真出了人命也不好,真是的……那个谁,也跟过来,把来龙去脉说一下。”
彼时,议事堂前,许之遥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好几次其实真的已经晕过去了,却又被下一杖痛醒。
虽然隔着布料,手臂上应该还是被咬出了牙印,满嘴的铁锈味,可是一声疼也不喊,更别提求饶了。
根本记不清已经挨了多少杖,只觉得意识在慢慢流逝,只有杖落在身上的时候,才能感到痛意,否则就只有麻木。
被当众杖责其实很屈辱,但许之遥已经忘了屈辱,她心中昏昏沉沉,浑身冰冷,脑海中甚至出现了走马灯。有时候想到自己,有时候想到父母,有时候是魏子霜。
她不能明白。想哭,想回家。
负责行刑的两名弟子显然看出了她不对劲,她的身体好像本就有些虚弱,这才刚打完一半,再打下去是真会出事不可。然而江清走下台阶,只是冷眼看着,不做发言,许之遥也没有求饶的意思,只能狠心再举起板杖。
眼见宗主迟迟没回来,议事堂内的几个长老也心生疑惑,纷纷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却只见一个弟子一声不吭地被按着刑杖,看那架势只剩半口气吊着。
楚云裳离得远,看得不甚清楚,却总觉得眼熟,虽然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却有些不满于这样严刑一个外门弟子。
正要出声询问,另一个声音先一步响起:“且慢!”
那两名行刑弟子停下动作,众人抬眼望去,只见是江长安长老带着两名弟子匆匆赶来。
“哎呦。”江长安瞄了眼许之遥的伤势,血都已经渗了出来,气息微弱,再晚一步都不知是什么下场,顿时觉得心惊肉跳,甚至怨起江清的严刑。
不过她真想救人,肯定还是要先跟他说通,于是赶忙走了过去。
琼玉留在许之遥身边,也顾不上太多,蹲下身子探了探许之遥的脉——这一探就脸色惊变,连忙又仔细重试了一次,才发现原来经脉寸断是旧伤。
虽然不知道是遭遇过什么事,先前她也从未跟自己说过,只是这伤却反反复复从未好过,又患了风寒,加上急火攻心忧思过度,好好的身体本就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挨了十多杖几乎是性命堪忧。
琼玉连忙把护命的丹药塞到了许之遥口中,许之遥意识模糊,却还是微微睁了睁眼,也不知认没认出是她,只是顺从地咽了下去。
琼玉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明明她前几天还在笑得明媚,展示着新画的符,现在却浑身是伤、气尽神衰地倒在这里。
抬眼去看自己师父,江长安罕有地正色起来,跟皱着眉的江清说着什么。
“不行,宗门有宗门的规矩,岂能因私情就坏了律令?”江清仍旧铁着脸。
江长安心中暗骂他不近人情,却知道再怎么讲情他也必然不会听,于是转问道:“那擅闯清风院就杖罚二十又是依得哪条规矩?”
“自然是门规第七条。”江清甩了甩袖子,皱眉道,“你不要胡闹。”
“我胡闹?”江长安听了这话,笑了笑,也不恼,“我记得清仪山好像内门有内门的规矩,外门自有一套规矩,我怎不知这内门有个叫许之遥的弟子呢?”
江清仍皱着眉,却不做声了。
擅闯清风院杖责二十确实是内门的门规,毕竟谁也没想过会有外门弟子会闯进来——他们不敢,也没有必要。许之遥是头一例。
见江清被说得动摇了,江长安又赶紧趁热打铁:“你瞧这弟子,都已经挨了十多杖,肯定也知错了,所谓惩戒嘛,不就是让人改过的吗?难不成是奔着把人打死打残去的?”
江清哼了一声,没接话,反倒朝许之遥那边走去。
江长安摸不清他在想什么,没办法,只好跟了过去。原本聚在台阶上的几名长老也奇怪于发生了什么事,有几个已经走了下来。
“架起来。”江清冷声吩咐行刑的弟子。
两个弟子哪里敢违抗,只好一边一个架起了许之遥。
琼玉脸色一沉,站起身,转而双膝跪地,并不撇清和许之遥的交情,坦然抱拳求情道:“还请宗主开恩。”
早已在后面站了很久的陈辞辛见状,也终于忍不住了,赶上前来,亦跪在江清面前,同样为许之遥求起情:“请宗主开恩。”
其余几名一起闯进来的弟子被带了这个头,多少也同情起许之遥,纷纷跪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楚云裳走过来,却被江长安扯到了一边,瞪了她一眼,她不解何故,却同样不喜欢江长安,亦瞪了回去。
江长安不理她,只是素知楚云裳是个急性子,怕她坏事反倒耽误起自己救人才扯住了,见她不再说话,便又把视线放回了江清身上。
江清见势,沉了沉脸色,随即冷笑一声,看向无力地垂着头的许之遥:“好一个外门弟子,竟有本事让一群内门弟子替你求情。”
见许之遥垂着头不吭声,他厉声呵道:“本座问你,今日之事,你可知错?”
许之遥似是没了气一般,许久声音才传入她的耳中,她抬了抬眼,复又低下,嘴角因为被咬破而挂着快要干掉的血迹,张了张口,终于发出声音来:“弟子……知错。”
江清睨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似是不打算再追究了,江长安和一众求情的弟子也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这时,许之遥又缓缓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因为清风院格外寂静的缘故,还是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弟子还有一事相求。”
“噢?”江清似是没料到,刚抬起的步子又收了回来,“还有什么事,你说说看。”
所有人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陈辞辛惊疑地看向许之遥,怎么也不明白她已经成了这副模样,为何还要提什么请求。
可他看见许之遥费力地扬起脸,之前总像是会发亮的桃花眼已经失去了神采,变得灰暗无光。
他不敢再说话,却听见许之遥声音有些喑哑地开口了:“还请宗主……”
她挣开了架着她的两名弟子,逞强一般挺直腰杆,却因疼痛几度接近扑倒,终于摆好了礼,继续说道:“将弟子一同罚入寒脉崖,思过……十日。”
话音落地,再没有别的声响,这时起了风,吹动了一丛树叶,很快又归于平静。
谁也不知道这阵奇异的平静持续了多久,许之遥却忽然闷哼一声,沉沉地晕了过去——江长安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手还没来及放下。
“师父!你……”琼玉连忙扶住了倒下的许之遥,皱眉看向江长安,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打晕许之遥。
“看我干嘛!”江长安见场上所有人都向自己盯来,虽然心虚,但还是理不直气也壮,“这小弟子被打昏了头,胡言乱语起来,我让她睡一会儿怎么了?”
见琼玉还愣在原地,她又咳了两声,道:“愣着做什么?快抬到我院子里去,请灵药圃的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