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你俩干活累了吧,我买的包子,吃不吃?”
李灵妤掏出荷叶包,冲他俩强调:“还热乎着呢。”
接下来江云便专心对付盘子里这两只比成人手掌还大一圈的菜包子了。
被李灵妤带回来的如今,火力蒸出的麦香味已经敛回暗黄的面皮里,咬开后可见几样剁碎的黑黄菜蔬,馅与包裹着的皮之间浸了一点猪骨的膏油。民间小本生意,盐往往不舍得搁得十足,味道略显腥淡,正衬粗粗的茶叶末烫出的苦味,充实且复杂地塞满齿颊。
难怪听李灵妤说这家的买卖一大早就络绎不绝。
可惜他得细嚼慢咽着吃——除了有无主内力保护下如今不那么容易受寒着凉以外,江军师的身子骨其实没得到分毫强化,空有剑意而已,真折腾出个三长两短,也免不了一命呜呼任务重置的下场。
幸好这具身体还年轻,没有重大疾病的前提下不至于水米不进,也就是从来这个世界之后,江云头一次觉得吃饭竟然是件挺辛苦的活。让他吃下这两个甚至根本喂不饱施翠翠的包子,都好比常人坐在原地吭哧吭哧锉了半晌硬木头似的,让人累得直想唉声叹气。
他慢吞吞啜着茶水,越仔细越觉得涩牙根,抬眼看看结拜的义妹和义妹领回来的美人,却发现还不如不看。
怀霜刃当然不挑食。
作为教主纵然杀人比皇帝方便,用度倒不至于和皇帝一样精细奢侈,何况他也是苦过的人。
那双看似修长苍白的手,既抛掷过金银杯盏,也曾捧明月般捧着半碗破陶剩饭,大概对许多江湖中人而言,武力和农家的犁锄一般都是谋生的工具,能换来定时定点的温饱已经是极为奢侈的事情了。
美色夺人的男花魁认认真真小口吃着李灵妤给他的菜包子,看上去优雅斯文,速度可比江云快多了。
要不是这想法太缺德,江云都觉得他是借此机会在重温童年了。反正怀教主自己都不介意扮作花魁身份隐藏在粉楼子里,大概也对过去不那么视作逆鳞吧。
而李老四这倒霉妹子就大大咧咧坐着,目不斜视地往嘴里撇花生,视线就毫不掩饰又全无杂念地钉在怀霜刃脸上,瞅着她拐来的花魁吃饭,偶尔弹一粒藏在指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下抹起来的细沙土,低调地给人赶走难免乱飞的蚊虫,然后继续喝粗茶看美人。
分明是光天化日之下英气眉眼一派正直的大姑娘,这模样却风流得不像话。幸亏她没真托生成国舅膝下的大少爷,江云都不敢想那得浑成什么样了。
凭江云对她的了解……这丫头心里指不定多美呢。就好比施翠翠曾掏了一只花色特别的兔崽子,起兴头在自己屋门口养了半个多月,当时天天薅草摘果顺萝卜的喂着,大约甚至都不能扯到责任心上去,满脑子只转悠着“这活物是本姑奶奶养的!”一行大字而已。
这份心境,也许算是被当小辈看的年轻人自己初次被某个漂亮小玩意依靠时的必经之路吧。虽然施翠翠那兔子之后就挖洞跑了,正如原剧情里根本没有下山这一遭,放任山寨遭殃自己卷人跑路的怀大教主。
三人吃完这顿早饭,李灵妤便提出要去看看二哥家里什么样,也好帮着干活。
江云老老实实领她去那间破落的老宅,一路上显而易见的越来越荒僻没人气,幸好还碰见个小贩,数钱买下二斤红糖炊饼给她自个儿拎着,不过是充作李女侠稍后略垫垫肚子的点心罢了。
怀霜刃对世界意志钦定给他的姻缘这点特长毫无异色——他们练武的一个个瞧着都身段紧趁,实际上顶费粮食,李灵妤都算其中饮食自律不大贪馋的了。
江云揣摩着,原剧情里李灵妤后来被困在他地盘上,又是用药导致失忆又是意外受伤,乃至于最后闹到死活不见面的这番周折,可以说心理上着急上火的苦是有的,但他这妹妹自从出现在怀霜刃视线里,无论发生什么,唯独没缺过一顿饭吃。
这或许是由于教主妹夫苦难的童年经历,让他会不自觉地在特殊的人身上非常看重挨饿这件事,并不喜欢用饿肚子当拿捏的手段,甚至可能认为那样做的性质比殴打致死还十恶不赦吧。
……也算是有可取之处?
但江云毕竟不该替原本的李灵妤去原谅那一个怀霜刃,他只能尽量让自己手中的这一局规避无用冲突,做他能做到的事而已。
走进那座三进的宅院,李灵妤在里头转了好几圈,脸上神色始终一派沉静,仪态端正不失敬重,总算展现出在外面独自闯荡江湖时的气度。
——如果忽略她始终啃着没停的炊饼那就更气派了。
江云坐在门槛边角避风处歇着,看李灵妤从眼前经过七八次之后,终于气弱声缓地开口:
“……老四,你不噎吗?”
“嗯?挺好吃啊。”李灵妤停下步子,信手从没啃的地方掰下拳头大的一角饼,特地看一眼是带着糖馅儿的,便抬手塞进二哥嘴里。
“……”
江云差点咳嗽出声,默默用手捧着饼以免乱掉渣,低头慢慢啃那块饼,被治得服服帖帖的。
原本站在院里不知是在看野藤还是断墙的怀霜刃见着这一幕,不禁想到舅兄昨晚那副姿态,再看看这么个好像毫无关联的货色,表示这一遭他甘心认负了:
装菜是有极限的,怀某人终究是架子太高,技艺匮乏,比不得您演得天衣无缝啊。
在军师缓过气来训人之前,李灵妤早跑了,又在这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商户宅院里转两圈,再出现时拍着臂上粘的灰土,还拈下来大半张好似纱帘的旧蜘蛛网。
“又上哪儿野去了?”江云又想叹气。上一个妹妹实在从小懂事惯了,以至于毕生都转不过来性子,总是那么老实温和的一个小姑娘,让他差点忘了妹妹这种生物天然的性情就该是个不带毛的活猴子。
不光是施翠翠,连这位外貌二十来岁韶华极盛一个大美人的李老四,带“江云”自己的亲妹妹,这些个姑娘在外头明明又聪明又利落,可是跟自家人都藏不住上蹿下跳火急火燎的猴子尾巴。
[请您稳定情绪。]极少干扰任务者的4626适时提示,非常可靠。
江云也在尽量让自己不去唤起那段噩耗后的心如刀绞,他知道每每沉溺在自己感情里多浪费一点时间,才是在耽误救人。
“我琢磨着翻翻有没有藏起来的地契。”李灵妤说。原来她这番乱窜是想帮上忙的,虽然完全是心思纯粹的武人凭着孩子似的想头在凑热闹。
“地契啊……”江云愣了愣,笑笑,“原本在我手里,后来给翠翠买药没带够钱,便押出去了,那家人搬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赎回来。”
他环顾这座故居:“人家其实也是心善,并没当真的,只是情急之下总要有个东西抵押,才好给我们抓药,还留了些钱叫我们买温补的东西给孩子吃。如今也不知道人往哪里去了,山遥路远,即便还在也顾不上来收了吧。”
话说得平淡,却透出并不富足的山里相依为命的风雨声。当初这一个灾疫里活下来流落他乡的遗孤,自己也还未成人,其实只多认些字,带几个进了药堂手脚都不会放的泥腿子,用家人仅存的念想之一,给毫无血缘的小丫头换回了或许能救命的药。
怀霜刃琢磨着,要是用上自己的人手查访,要找到当年那家似乎也不难……只看这人愿不愿意为此事消耗掉帮他化掉内功反噬的恩情罢了。
于是并无圣人心肠的教主大人没出声。
江云必然是不愿意的,都不用咨询原主意见。当前版本妹夫虽有底线但没良心,对于他能把感激之情保存多久又保留多少分量可不能抱太大奢望,好钢得用在刀刃上啊。
何况换了原主来也会这么想啊。家人都死光了,非要找回那张破纸和这片诸多周折才能出手几十两银子的地又有什么用,更别提为了死物搭上活人。
李灵妤顿了顿,着眼点却相当现实,小声问:“我怎么没听大当家和翠翠说起过?”
——是大当家,不是大哥。
“是我没告诉他们,那几个小子当时让我支出去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江云宽慰地笑笑,“凭他俩那脾气,知道我抵了张地契,能把山头还有老婆本棺材本都赔回来,我可不敢收啊。”
他这一脸心甘情愿的模样,叫李灵妤都有些羡慕,哪怕她师父和她亲娘也是把她当心头肉百般教养,眼里别无他人。
李灵妤习惯了他们聪明人主意正,总有百八十件事擅自在心里装着不让别人知道,只满口承诺:“那我将来置一份产就给你留一份,总不叫你没处可去。”
她眨眨眼:“这是咱们两个的话,你也别和谁说啊,二哥。”
……不,其实是咱们三个的话。你那“正室”身怀绝世武功,离了几丈远也给你听得清清楚楚的。
江云暗中腹诽,也不知道戏精妹夫要装小白花装到什么时候。反正他不敢戳穿,怕这杀人不眨眼且性格多少有点扭曲的食人花把自己给记到仇人小本本上。
然而形势不由人,哪怕有李灵妤和暗中埋伏的教众周旋,路上很难轮到怀霜刃被迫暴露真实武力值,却很快就有机会使他不能再瞒着自己的真实身份。
启程回山不过第二天,深夜里,江云听着羽翼急匆匆不似往常的在客栈窗框外扑扇声,心里便有所预料。
果然很快怀霜刃便来寻他们密谈,披发雪衣举着烛台,手拿一卷写了字的薄宣,厚密的长发间眉眼透出冰雪似的寒意,显然不打算继续装柔弱了。
——明明原剧情里最像罪魁祸首的怀霜刃已经跟他们下山,也没有趁“江云”势单力孤再次下药绑走李灵妤的意思,可是山寨还是出事了。
只不过人都已经被怀霜刃的手下悄悄救走安置,算是一件难得的喜讯,让李灵妤脸色焦急稍缓。
怀霜刃有条有理地说:“他们本想先救火,但发现状况不寻常,救人要紧,就近另寻了十几具死尸并猪羊骨头扔在火里瞒天过海,也伺机悄悄杀了两个人。”
冰凉的指尖轻轻搭在李灵妤滚烫的指节上,就像碰着那团让人不敢灭的火。
她反手握紧那只手,问:“……谁家的?”
怀霜刃略抬眼,示意上方。
有他们三个,旅舍窄矮的屋梁上当然藏不了东西,所以他的意思是——
“为什么?”
江云看出便宜妹夫也在不断推翻和揣测各种猜测,他在烛台的阴影里沉默着盘了盘原剧情。
在从怀霜刃那得知李灵妤的身世后,他发现在那里面的只字片语中,似乎有支撑猜测的根据。
他低声问道:
“民间只知太子殿下仁厚,不知他可否有兄弟?”
怀霜刃和李灵妤身份不同,过往在江湖上立场不同,但都听过风浪,无论当初情不情愿,也都是读过几本史书的聪明人,闻言不约而同眼中光芒一厉,短促地对过视线。
原剧情里这位世界男主对世界女主的囚禁固然可恶……换个角度,却也可以是不得已的、做法有误的某种保护吧。虽然那货要是现在撞到江云手里,照旧该领一顿好打。江云依然认为囚禁就是不对的,你们两个熊孩子都给我好好说话啊!
——至少在那一个怀霜刃看来,他做出把人困在自己身边的做法,应该是比放她出去对李灵妤自己更好一些,更安稳一些的选择了。毕竟会找系统委托的这类世界意志给亲女儿选的人,再怎么发疯也不至于仅为一己私欲出昏招。
江云估计有这一句,他俩都能听懂个**不离十。
的确,相关情报最充足的怀霜刃凭着几句话已将这回事盘出些头绪。
目前的这位太子,也就是李老四那倒霉亲爹的倒霉大外甥。有着贤能名声的他真是个正人君子的概率或许五五开,但他那龙凤呈祥的好弟妹今年可也有十四五岁年纪了。
天子迟暮,古代帝王家心思早熟的一大把,这岁数还不像几年后那么惹人忌惮,但应该足够那俩破孩子对亲爹那把椅子生出想头。
李灵妤是太子他舅舅流落人间的血脉,今年也有二十四了,而贵妃娘娘做长姐的进宫又早,太子现在三十多岁,贵妃中间还流过一胎,要是活下来,该刚好是个比李灵妤大半岁的公主。
这贵妃多年后生下的一母同胞的太子亲弟妹才刚及长成,皇帝又已经年迈,祥和稳固的表象下其实免不了人心浮动——是自己,还是差了整整二十岁一代人隔阂的长兄?
哪怕是龙凤里注定衣食无忧而不必参与争斗的凤,这两个掌权者选择间,她的待遇差别依然会大到无法忽视吧。
所以说,作为和山寨里唯一身世不凡的李灵妤有关的一家人,确实嫌疑很大啊,低调的某某皇子。
其实这个方向的猜测,怀霜刃肯定早就想过,只是他不像江云这样可以参考原剧情的细枝末节,从未来的结论去倒推从而确准答案而已。
“所以是因为我。”
李灵妤自己不是没问过生父哪儿去了又是何方人士,她娘的口风从来不变,说是路遇不平的仗义侠士,他顶着骂声和道义指责,砸开钉死的木板,救了她这险些枯朽的余生。
李灵妤自己小小年纪能不恨赶走她们的舅家,用心向师父学艺,一个做什么都好的年轻姑娘去堂堂正正闯荡江湖,也起于这一段话。
但她又不傻,二哥和施永兄妹的身世都清白,放眼满山上下,除了她生父那边特殊,还有什么嫌疑值得这般阵仗?
怀霜刃顿了顿,不消多言,江云站起身出去守门,留给人家两个坦诚的时间。
估摸着一刻钟够他们说清楚了,再多未免未婚人士名声不清白,江云重新进去,刚好听见最后一句:
“……所以纵然是因为你,也是怀璧其罪。你是好的,他们的腌臜心思不干你的事。”
哦呦,什么时候听见过您小子这么温言软语还无比真诚的哄人啊,我妹能得到著名凶残教主的几分真心,艳福也是独一份了。江云暗中啧啧,脸上倒没敢表现出来。
所以在武力不逊于人的前提下,性格也是气势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啊。
刚才他蹲在门外又盘了半天剧情,这属于非天才的笨办法,而结论是虽然现在看来拐男女主下山反而是削弱了山寨里的防守力量,但留下他俩而不借外出刷妹夫好感度的话情况如何还未可知,没准又得重蹈覆辙。而不管怀霜刃人在不在山上,只要让他真心想进这个门,习惯留后手的男主都会留人支应嘛。
至少知道人没事,江云就不急了,再怎样总比全灭的原剧情强,男女主之间也没因此留下不可开解的死结,所以一切还是很有希望的!
当然,其实江云也有试图出力的,比如他刚才有问过4626:
“如果能用前一个世界的御剑技能,我现在就能回去直接把活都干了吧?这不是更方便吗。”
一般来说还是很温和的任务者边说边摸着手下似乎只是摆设的剑脊,一脸怀念上个世界砍掉太守皇子那颗面目可憎人头时手感的神色。所以说特权阶级仗势作恶这事他熟啊!那便宜妹夫宰了多少人又怎样,亲手剁过皇子吗他!
[很抱歉,力量限制是世界难度的一部分。]4626表示系统很懂这种心情,但不是所有任务都应该要用积累等级并直接杀穿的方式来解决,就像FPS游戏里一般不让玩家用捕鲸枪当武器打人,游戏规则就是这样嘛,习惯就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17章 女侠妹妹(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