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以色……侍人,毋宁死。”少年给出了选第二招的原因。
容玉致轻击手掌,赞了一句:“有气节呀。”
语气轻佻得像句反话。
这半日相处下来,李玄同似是已经习惯了少女阴阳怪气的秉性,强忍疼痛道:“谬赞。”
这少年小小年纪,有此傲骨,实属难得。
容玉致老气横秋地想,全然忘记自己前世死时,其实比眼前的少年也大不了几岁。
从前在东都时,她见过许多读书人。有些读书人虽无灵力,不通术法,毕生难登仙途,却有一副铮铮傲骨。
那份宁折不屈的气节,倒也令人钦佩。
爹爹教过她,做人绝不能失了气节。
——虽然,她是没什么高洁的气节,行事终究难脱邪派作风。
有骨气的盟友,总比软骨头靠谱。
而她修为低微,又被石冉收走了本命法器,无法随手召御蛊虫,更是痛失一大臂膀。
在这种情况下,想凭一己之力打败石冉和丹朱,实在难如登天。
她需要培植盟友,为自己增添胜算。
这名叫李玄同的少年,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二招……还请……赐教。”李玄同出声提醒。
容玉致侧坐在少年身后,双手交叠,轻轻放到他肩头上,脸半贴着手背。
“第二嘛,你来帮我做事,听我号令。我保你性命无忧,清白依旧。”
“好像……很划算。”冷汗滑过少年眼角,激得眼尾微微泛红。
“也不是那么划算吧。”她轻飘飘地说,“跟着丹朱左不过失了身子,若跟了我,一个不好怕是要丢掉小命。”
她故意恫吓他:“欢喜宗惩罚叛徒的手段一向甚为残忍。”
“叛徒?”李玄同怔然片刻,喃喃:“你要逃?”
“嘘——”容玉致以指抵唇,另一只手移到少年颈侧,轻轻按住那根搏动的血管,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这小书生还挺聪明,竟能从一句话里猜出她的心思。
然而少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眸光平静,只问她:“你愿意……带我一起?”
冰凉的指尖沿着血管移动,似一柄随时会杀人饮血的利刃。
“我容玉致说话算话,既为盟友,绝不相弃。”
她纵有千般坏,倒也可自夸一句还算守信用,讲义气。
“当然,”她话音一转,阴恻恻道,“你要是敢背后捅我刀子,我保准你死在我前头,而且死得比我惨千百倍。”
少年忽然颤巍巍地抬起右手。
容玉致唬了一跳,一下弹到一边:“干什么?!”
李玄同无辜地看向她:“自是……击掌为誓……”
“…………”容玉致脸颊微热,这小书生,花样倒是多。
她再度坐下,敷衍地和他对了下手掌,算是结订盟誓。
“好啦,你爽快,我也爽快。我先帮你一把。”
少女说着,忽然将右边衣裳扯落,露出半个光洁的肩膀。
事发突然,少年根本来不及避嫌,似乎也被此举惊得忘记闭眼:“你……”
容玉致拔下鬓间珠钗,伸手在胸口一划。
一道血痕浮现于紫黑色的肌肤之上,沁出滴滴血珠。
她随意地将珠钗丢到地上,小指往伤口上一抹,蘸满了紫红色的血,微微俯身,将小指凑到少年唇边。
“我血中含蛊,可克天下万毒。虽不能帮你解开万蚁噬心,却可帮你暂缓一时之痛。”
少年用手肘撑起身体,侧过脸来,视线落到少女小小的手上,指尖那抹血色瑰怪靡丽,是罂粟,也是救命的药。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将唇凑了过去。
容玉致勾了勾手指,逗他:“诶,你不再多考虑考虑?我这血奇毒无比,万一把你药死了我可不负……”
指尖忽然陷入温软的唇舌中。
少年飞快吮走毒血,动作轻柔,一触即分。咽下毒血,他便重重落回石床,仿佛这一番动作,已耗尽他所有气力。
容玉致不知为何又生了闷气,拉长了脸,将衣襟一扯,想了想,又牵起少年衣袖用力擦了几遍手,这才觉得气顺了。
过了许久,少年终于不再打摆子,显然万蚁噬心毒已被压制。
容玉致臭着脸轰人:“先去处理好你的鞭伤,再为我打桶水来,我要沐浴。”
李玄同汗湿衣衫,几缕黑发被冷汗浸透,黏在额角,犹如一株被暴风雨摧残过的木芙蓉,见者生怜。
他扶着石墙,艰难起身,拱手一拜:“多谢九娘赐血。”
容玉致指了指地上:“这支珠钗,送你防身了。”
“防身?”
“不是同你说了吗?我血中含蛊,这珠钗蘸了我血,可是个毒器,筑基期前的修士也未必扛得住。”
李玄同捡起珠钗,用衣袖包着,又要再拜,容玉致早已耐不住性子,烦躁地挥了挥手。
“走吧。手脚麻利些,快些回来给我守门。”
“是。”
帷幕落下,容玉致身子微晃,抬手抚过唇角,白皙的面颊上蜿蜒出一痕血线。
好险,差点在他面前吐血。
她把涌到喉头的血沫再咽回去,她这身蛊血乃是无价之宝,万不能轻易浪费。
前世这个时候她竟然这么弱吗?不过舍了点蛊血出去,竟……
抬手摸了摸腰间根根可数的肋骨形廓,她有点忧愁:太瘦了,这副小身板,怎么打得过石冉?
石冉他,使的可是重剑。
得多吃些才行,吃饱了才有力气跑路。
想到这里,她坐正身子,盘腿趺坐,两手置于膝头,掌心朝天,手掐法决,闭目回想前世父亲所授的正气心法,运转灵力入定。
渐渐地万绪皆消,神台清明,进入天人合一的状态。
容玉致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缕清风,正自由无拘地在天地间遨游,忽地迎面扑来熊熊焰浪。
火海中,一个身着破烂道袍的邪修剑锋横扫,一步杀一人。剑下亡客头颅落地,颈间血泉迸溅,血雾绵绵。
那邪修忽然回首,朝火海这头的她望来。
二人隔火相望,他的面容在高温的火海后扭曲变形,唯有一双眼睛看得清晰分明。
那是双毫无感情的眼,瞳仁黑润,犹如看不见底的深渊。
是那个孤身闯入仙督府,大开杀戒的邪修……
那人究竟是谁?
为何唤她师姐?
他闯入裴家,什么也不取,为何独独抢走裴承芳的剑和她的灵位?
抢裴承芳的剑意在羞辱,再顺便捞个趁手的兵器使,这倒也说得过去。可她残魂寄身的那块木头牌子,又不是什么宝物,难道……
可是就连裴承芳也不确定她是否藏于灵牌之中,那邪修又怎能一眼看透?
还有,她被裴家长老自爆丹元的冲击震碎残魂,本该湮没于世,又怎生获得这番重生机缘?
一念起,百念丛生,神台再无清明。
容玉致眉心紧蹙,长睫簌簌而颤,倏地睁眼——少年清隽的脸撞入视线,恍惚间竟与那邪修有七.八分相似。
她“呀”了一声,往后仰倒,整个人就着盘腿的姿势滴溜溜翻了过去,头朝下,脚朝上,险些将脖子扭了。
李玄同:“…………”
一番手忙脚乱,容玉致爬将起来,柳眉轻拧,怒道:“你是鬼啊,怎么一点声儿都没有?”
奇怪,这会再看,少年气质温文,又与那邪修无半分相像之处了。
李玄同道:“我方才在洞外出声请示过九娘三回,未等到九娘回应,心中担忧,这才贸然入内。”
那你倒是好有道理呢。
“我要的水呢?”容玉致意欲找茬。
李玄同伸手一比,只见石桌上摆着一个木盆,盆中盛满了水。那水瞧着隐约有些泛黄,并不够洁净。
但茫茫大漠之中,净水堪比黄金,有水可供洗漱,已是极为难得之事。
容玉致语气娇蛮:“这么脏的水,拿给我洗脚都嫌恶心。你就是这样给我办事的?这可是我交给你的第一件事,你当真尽心尽力了吗?”
李玄同面露赧然:“抱歉,是我办事不力。我再去重新寻些水来吧。”
说着脚步一转,当真提步往外走。
容玉致发现他已换过一身干净的胡服,但后背依然有血迹透出来,显然并未包扎上药。
“站住,”容玉致唤住他,“你这鞭伤不处置,是等着化脓吗?”
李玄同背对她道:“九娘有所不知,主……丹朱不许我治伤。若叫她私下发现我上药包扎,只怕又要向九娘你寻衅滋事。”
容玉致沉默了会,道:“你何必那么惧怕丹朱?我自有法子治她。”
“出去吧,替我守好门。记住,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李玄同领命出去,脚步极轻,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容玉致瞧了都纳闷,这小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走路竟有轻功高手的架势。
容玉致下了床,脱下短襦和中衣,只穿一件鹅黄色的丝绸小衣,用帕子蘸湿水擦身。
擦到一半,忽觉胸口锐痛,身子发软,朝石桌扑倒,撞翻木盆。
木盆哐啷一声砸在地上,水流了满地,浸湿她的鞋履。
她咬牙强忍,栗栗而颤。
又来了。
她不清楚万蛊门的老东西究竟在她身上试了多少种盅。这些蛊以她的身体为相搏之器,大吃小,强食弱,龙争虎斗,最后剩下的,便是那万蛊之王。
在王蛊出世前,她不会死,但每个月都需忍受这么一回锥心之痛。
该死,早知便不舍血给李玄同了,竟提前引发了万蛊相争。
帷幄外传来男子的声音:“九师妹,师兄来给你送饭了。”
“石护法,九娘正在行功,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打扰。”
哼……算这小子机灵,没和石冉说实话,容玉致心想,眼前一阵阵泛黑。
“本座方才似乎听到什么东西摔在地上……九师妹?”
容玉致转头看向帷幄,少年修竹般的身影映在上头,展臂拦住比他精壮许多的男子。
“还请护法止步,请将饭食交给奴。”
“九师妹莫不是行功出了岔子?不行,本座要入内一看方能安心。”
少年脚步微错,整个人拦到男子身前,虽未言语,但动作间却充满坚决之意。
石冉眯了眯眼,无形硝烟弥漫。
弱不禁风的凡人少年,法力高强的魔道修士,这本该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无声对决。
看少年抖得犹如惊弓之鸟,却依然坚定地阻拦他,石冉扯了扯嘴角:“有意思。”
石冉将托盘塞进少年怀里,拍了拍他左肩,力气大得像要震断他的骨头。
“本座记得……丹朱可从未说过要将你转赠给九师妹吧?”
少年脸色发白,眸中惧意更深,却始终没让开道。
石冉摸了摸鼻子,笑道:“本座倒是看低了你。”
也看低了那个娇娇柔柔的小师妹。这才一日不到的功夫,她竟能收服一个小奴隶给她卖命。靠什么呢?不可能全靠她那张脸吧。
他喜欢有脑子的小娘子,那样追逐起来,才有雄鹰逐鹿的乐趣。
“好好照顾她。”
“是。”少年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些。
少年目送石冉离开,慢慢收起卑怯的神色,许久,忽然低声道:“毗舍阇。”
昏暗的烛影底下爬出一只蝎子,这蝎子通身赤黑,体型比寻常蝎子大了许多,竟有成年砂蜥那般大。
若有佛门中人在此,一眼便能认出,此蝎正是被囚禁在佛宗圣地百年,后于数年前冲破封印逃走的天魔蝎。
天魔蝎晃动毒刺,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某种古老玄奥的咒语。
少年脸色淡淡:“你想吃了他?”
他似乎并不赞同天魔蝎的想法:“此人元丹不纯,食之无味。”
天魔蝎益发激动地晃动身子,发出抗议。
少年侧头朝身后石洞瞥了一眼,似笑非笑:“别急,毗舍阇,我为你找到了更有意思的食物。”
毗舍阇(读音为“皮舍嘟”):佛教神话里食人血肉的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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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赐血